提刑千户陈末找到的赃款,不是白银,而是黄金。
大明挂牌价,一两黄金等于十六两白银,但是有价无市,不是没有黄金,而是没有白银,白银的流通性更强,以致于到马尼拉的商船都不会收黄金,黄金主要是作为首饰使用。
黄金这种流通性不佳,不好大规模变现的贵金属,是完全可以放心交给外室去保管,外室压根就没有渠道将如此规模的黄金变现。
陈末很疑惑,这笔黄金的数量有点过于庞大了,这真的是一个顺天府推官黄淳,能够贪墨到的数字吗?
“掘地三尺。”陈末察觉到了问题之后,就开始对外室家里进行彻头彻尾的搜查,陈末觉得有猫腻,这个自杀的黄淳背后,恐怕站着一大批人。
要知道,前四川巡抚罗瑶,在四川费了老鼻子劲儿,最后就往自己手里折腾了34万银,还被朝廷一体给没收了,这个黄淳,顺天府推官何德何能?
很快,缇骑们就撬开了外室的嘴,外室得知黄淳已经死了,压根就没有抵赖的想法,因为她只是个外室,知道的事情不多,但是黄淳的秘密,外室还是知道一些,根据外室交待,这黄淳的确就养了她这么一个小的,但是别人在天津卫,也养了外室!
王谦对外室颇有研究,王谦说过,在一个地方发现了一个外室,那这个地方就是外室的聚集地,扎堆存在,就会有十个、一百个外室生活在这里,并且围绕着这些个外室们,形成一种“一人之奢,即千万人之生计”的稳定外室经济。
金银珠宝、胭脂水粉、出行、使唤的丫鬟仆从、三姑六婆、骗子、人牙行等等,都会闻着味儿的凑过来,扎堆出现。
陈末在审问外室的过程中,发现王谦不愧是大明研究外室文化泰斗级别的人物!
果然,这十横十纵类似于小城一样的村落,就是个外室聚集地,住着上百个外室,天津卫是大明北方海贸重镇,交通便利,商货交流频繁,白银在天津卫也存在一定程度的堰塞,白银对人的异化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人心。
这些外室不仅仅是京堂官员外室,还有一些个名儒、富商巨贾、势要豪右之家的外室,这些个外室更多的充当着一种社交的角色,不是说要交换,互相换着玩,那是次要的,主要是外室提供密谋的场所和会面的由头。
陈末在调查中,发现自己的猜测是对的,这笔折银高达72万银的财物,不是黄淳自己拥有的,而且事情的复杂程度,超过了陈末这个提刑千户处理的范围。
三天后,陈末快马加鞭的回到了京师,马不停蹄的见到了缇帅赵梦祐,简单汇报了情况后,赵梦祐带着陈末直接去了通和宫,在没有‘预约’的情况下,陈末见到了正在批阅奏疏的壮年天子。
“不必虚礼,坐。”朱翊钧没抬头,而是奋笔疾书,来自广州府的奏疏,皇帝亲自批注,大约写了一百多字。
陈末偷偷的打量了下皇帝,由衷的安心。
陛下处理公文的时候,颇为严肃认真,给人一种很让人放心的感觉,当然他就是偷偷打量了几下,就老实坐好,等待皇帝的询问。
“具体什么情况?”朱翊钧终于批完了奏疏,放下了朱笔,开口问道。
“这里有一封名单,黄淳外室所持有的折银72万赃款,是他们共同持有。”陈末将一份名单和卷宗,递给了冯保。
朱翊钧简单的看完了奏疏,深吸了口气说道:“黄淳自杀是有理由的,海瑞的动作太快了,他还没有把这些黄金处理干净,一旦被调查,起获这批黄金的时候,黄淳决计熬不过北镇抚司的五毒之刑,所以,自己死了,所有人都安全了。”
“黄淳不肯体面,有的是人会帮他体面。”
“缇帅。”
“臣在!”赵梦祐立刻站起来,中气十足的说道,常伴陛下十二年的赵梦祐,已经很清楚的知道陛下要做什么了,这将是影响大明国朝未来十年、二十年,甚至是五十年的大案、要案。
“按名单将所有人缉拿,押入天牢等待查问,注意,不要让他们自杀了。”朱翊钧特别提醒了一句,黄淳自杀事,决计不可再次发生。
朱翊钧抽出了第二张空白驾帖,这是王崇古给皇帝可以权力任性的十次机会,朱翊钧全都用在了王崇古被刺杀的案子上。
这次敢刺杀王崇古,下次就敢刺杀皇帝,杀太子,杀皇后。
朱翊钧要把他们一网打尽,明正典刑。
“臣遵旨!”赵梦祐俯首领命而去,他有信心,北镇抚司这地方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地方,没有大明皇帝的允许,死都是一种奢侈。
赵梦祐走了,留下了陈末,陈末有些茫然失措,自己的顶头上司,就这么走了,让他一个人面圣?!
“陈末,朕记得你,五年的墩台远侯,没有你,林辅成早死了千百遍了。”朱翊钧笑着说道:“不必紧张,你办案有思路,有办法,张弛有度,这次立下了大功,朕不会把你推到外面当替罪羔羊的。”
大明锦衣卫有一个很尴尬的问题,那就是如何避免成为纪纲,如何变成陆炳。
纪纲替成祖文皇帝杀了解缙,后来纪纲就被以谋反论罪;
陆炳不止一次救了外廷官员,但始终深得嘉靖皇帝的信任。
朱翊钧直接给了承诺,抓人的是缇帅,来自皇帝的直接授意,这案子就是皇帝本人做的,有胆子就来伏阙!
李开芳就伏阙了,屁事没有!
“说说你对这个案子的看法吧。”朱翊钧示意陈末简单聊下自己的办案心得。
“看法?臣…的确有些不太成熟的想法。”陈末并不是特别紧张,陛下不吃人,相反几次面圣,陛下都非常的和蔼,不是民间传闻中阎王爷一样喜怒无常的人物。
“死士李三虎、煤市口旧东家许昭德、巡城御史赵承范、推官黄淳,他们胆敢刺杀王次辅,其实是陷入了一个误区,以为只要王次辅死了,大明官厂就归他们了,可是以臣看来,官厂团造,不是王次辅一个人的官厂,是大明的官厂,是陛下的官厂。”陈末首先说这些人的动机。
从开始就是错的,真的把王崇古给杀了,只会引得皇帝雷霆大怒,掀起如同四大案一样的血案来为王次辅报仇,而官厂团造法,会继续推行下去,这些人谋求的造船厂、煤局、毛呢厂、种植园等等,都是镜花水月。
“他们其实轻视了陛下。”陈末面色古怪的说道:“臣在办案的时候,明显的感觉到了这一点。”
“这这些奸佞的心目中,陛下…”
陈末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,主要是不能殿前失仪。
“庙里的塑像?”朱翊钧稍微思考了下,询问了一下。
“是。”陈末立刻俯首说道,这是陛下说的,可不是他说的。
办案的过程中,这些奸佞逆贼,压根就没把皇帝当回事儿,都觉得一个二十多岁的半大小子,不足为虑,只要把王崇古干掉,那政敌张居正一定会对王崇古进行全面清算,最终就可以获得他们图谋已久的肥肉了。
“说到底就是看上朕的那些个破铜烂铁了,嘴上一个个都嫌弃的要死,可是这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嘴脸,将官厂的价值暴露无遗。”朱翊钧点了点头,这是要杀王崇古?根本就是图谋皇帝占股一半的各大官厂!
这是在掏朱翊钧的银袋子,是可忍孰不可忍!
“至于这些黄金,臣倒是发现,这些黄金的作用了,怎么说呢?陛下,这些黄金,是黄淳这些奸佞逆贼的,但也不是他们的。”陈末这话说的糊里糊涂,他赶忙解释,想要解释清楚。
黄金的作用就是一个等价物,用来逃避朝廷高额的利得税。
黄淳贪墨了三万两白银,要输送到海外自己家人手里,他就要出关,但是出关就要交纳高达五成的利得税,最关键的是,一个推官解释不清楚哪来的这么多白银,这个时候,就需要经纪买办了。
黄淳将白银交给经纪买办,这些经纪买办把不容易变现的抵押物黄金,抵押给黄淳,在海外白银流转到黄淳家人手中,交易完成后,这笔黄金经纪买办取走。
这个过程,经纪买办要收一笔高达三成的手续费。
“这样就可以避开朝廷市舶司的稽查,白银看似没有流出大明,但其实赃款已经流出了大明,这些赃款会变成货物,流出大明。”陈末不懂货币,更不懂经济,他就是个每天都会看邸报、杂报的官差,这只是他浅薄的见识。
在陈末看来,货币货币,就是货,白银的定义是大明所有人的血汗钱,那货物流失,就等同于白银流失。
朱翊钧想了想,掏出一张纸来写了几笔,说道:“你的意思是这个意思吗?”
“陛下圣明!”陈末赶忙俯首说道,陛下多聪明一个人,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说的糊里糊涂,甚至想了很久才想明白,这黄金的作用,陛下三下五除二,就完全理解了。
因为书信太慢,所以这些等价的黄金,就需要一个稳妥的地方进行安置,久而久之,才形成了如此稳定的利益链条。
“陛下,臣不认为这是偶然的。”陈末面色凝重的说道:“陛下,大明这样的外室聚集之地,恐怕不止一个。”
偶然现象?陈末不这么认为。他觉得,既然找到了一处,基本可以肯定,这已经形成了一种路径,并且广泛存在。
“你说的很有道理。”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敲动了几下,对着张宏说道:“去请王次辅和王谦过来。”
王谦是海瑞反贪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抓手,王谦不止一次提供了确凿的线索来帮助海瑞反贪,否则海瑞这等骨鲠正臣,因为不了解贪官,很难肃贪到这个地步。
王崇古很快就到了,王谦来的晚一点,王谦一进御书房,王崇古恨不得一脚把王谦给踹出去,因为王谦身上都是胭脂水粉的味道,不知道刚从哪个姑娘怀里出来。
“拜见陛下,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王谦也知道自己失仪,但实在是来不得沐浴更衣了,陛下叫的急。
“臣有罪。”王谦也没含糊,直接请罪,他就一个从四品的佥都御史,还是管燕兴楼的,陛下很少召见他,所以才敢如此胆大包天,大白天的出去鬼混。
“免礼吧,坐下说话。”朱翊钧示意王谦免礼,别假惺惺的请罪了。
“陛下,臣去太白楼是装潢的事儿,真不是鬼混,臣一过去,楼里的姑娘就扑过来了,臣实在是…臣有罪。”王谦再次申明自己大白天的去太白楼,是为了装潢的事儿,结果姑娘生扑,他挡都挡不住。
“不是你平日里跟土财主一样四处撒钱,那些个姑娘能往你身上扑?有点银子,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,断你一个月的度支!”王崇古气急败坏的说道,上一次陛下去太白楼看热闹,王谦当着皇帝的面撒了一万一千银。
朱翊钧看着王崇古训子,这儿子已经三十多岁了,早就定型了,现在训就太晚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