院门那边传来匀速的脚步声,李赞从会客厅走到李去病的房间,有阵阵微风卷起长衫。
李去病的房间,并不太大,既是卧室,又是书房。
私塾刘先生不授课时,李去病经常会独自一人坐在屋子里的书桌旁,安安静静看书。
张先生曾说:“读一等书、做二等人、享三等福;向高处立、就平处坐、从宽处行。”
此时的李去病,正独自一人坐在屋子里,看张先生留下的三本书,一阵翻书风围绕着俊秀神逸的少年打转。
翻书风徐徐翻书。
李去病徐徐读书。
每当这个时候,李赞就会安安静静坐在门口,心境祥和。李赞读了一辈子圣贤书,结交了一大批读书人,除了张先生,从来没有见过其他人有绕袖翻书风。
书上的扉页,就写着一行字“有圣人言,人心向下,明日之光景多半不如今日,后日之光景多半不如明日,如此反复,每况愈下。希通过我辈之努力,让明日之光景略好于今日,后日之光景略好于明日,如此反复,天天向上”。
李去病看到这句话,视线久久没有离开,翻书风竟然十分乖巧,也停着不动。
值得吗?值得的。
老话讲,人吃土一生,土吃人一回。人活一世,就‘一闭眼,一睁眼’的事,最后闭眼,再睁开眼,可能就是下辈子的事情了。
翻书风一页页翻过,光阴一点点流逝。
李去病缓缓读出声:“尊高年,所以长其长;慈孤弱,所以幼其幼;圣,其合德;贤,其秀也。凡天下疲癃、残疾、惸独、鳏寡,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。……。富贵福泽,将厚吾之生也;贫贱忧戚,庸玉汝于成也。存,吾顺事;没,吾宁也。”
一幅幅画面映入李去病的脑海:
一老儒生正襟危坐,手握湖笔,仿佛正在推敲文字,突然四周传来厮杀声,喧闹声中难以留下平静的书桌,老儒生徐徐收起笔墨纸砚,悄然而逝。
两军对垒,黄沙万里,金戈铁马,有战马倒地压着一个已无生机的铠甲将军,有士兵四肢尽断依着旗杆,一位老儒生飘然而至,干戈为玉帛,生死而道消。
一个老妪,捣衣于潺潺的溪水边,听得远处传来一声“娘,我回来了的”,侧眼一看,泪流不止。一个原本身披铠甲的青年,现在穿着一袭棉布青衫,行动矫健走过来,跪倒在地。
两两稚童,骑着竹马绕着青梅追逐嬉戏,忽然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在问路,笑着问道:“先生你从处来,要到何处去?”突然,听到一个中年妇女声音急促说道:“快叫爹,快叫爹,快叫爹啊”,然后传来了妇人细细哭声。
……
李去病正襟危坐,目光模糊。
李赞捻着胡须,不住点头,自己孙子,拥有读书人该有的一番气象。
张先生走前,李赞去拜望过张先生。
李赞曾经询问张先生一个问题,读书人是应该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为天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,还是应该舍生取义、杀身成仁?
张先生笑答:“都不够”。
当时李赞抬起头,怔怔看着张先生,那个青衫装束的老儒生,喃喃道:“同样是读书人,差距极大极大的。”
大约是感受了爷爷的到来,李去病转过头,向李赞问了一声好。
李赞说道:“十二,出去走走?”
李去病点点头。
院外风吹雨,仿佛就没有停过,从天明下到天黑,又从天黑下到天明。
春雨总无情,烦也下,喜也下。
一老一小各自撑着伞,行走于一条小巷之中。
李去病依然是坐也坐桩练气,行也走桩练气。
李赞问道:“你觉得是大嵩王朝好,还是大金王朝好?”
南瞻部洲,以齐州为界,北多蛮夷,南皆教化。自古南人瞧不起北人,哪怕是北方强大的大金王朝文豪,面对南方羸弱的大嵩王朝士子,都要自认矮人一头的。
李去病回答道:“大嵩虽是旧国,但与我们文化同宗,血水相连;大金虽是新国,但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。但是如今,战事刚歇,百姓安居定业,生活舒适,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谁好?”
李赞笑了笑,说道:“十二,你看,人和人的想法就是不一样,有人一心想匡复大嵩,驱逐大金;有人一心想守护大金,奠定不朽基业;有人一心想挑起战事,成就功名霸业;有人一心想平息战事,让百姓安居乐业;有人乱世入世救世,治世出世避世;……。如此种种,角度不同,出发点不一。”
李去病问道:“那爷爷,到底应该怎么想才好呢?”
李赞微笑道:“不用多想什么,水落自然石出。”
不一会大雨滂沱,电闪雷鸣。
两人缓缓行至石桥处,看见一个和尚在大雨中独坐,和尚边上有一把伞。
李去病缓缓走过去,将雨伞放在和尚的头顶上,和尚猛然睁眼。
僧人弯曲手指,轻轻三叩,如春雷响于雨中,如木鱼响彻宇下。
李赞收回视线,对和尚,又仿佛对着河流说道:“人,还是要懂得变通,要不然自己会很累的,身边的人也会觉得很累。更有甚者,可能到最后身边就只有你自己,一个人都没有了。抬眼望去,白茫茫一片,何苦来哉……”
和尚好像也在自言自语道:“地藏王菩萨发下宏大誓愿,地狱不空,誓不成佛,众生度尽,方证菩提!地藏王菩萨一直呆在无边的地狱之中,唯有谛听陪伴着他,于无尽的岁月之中聆听凡间的痛苦,观看地狱的苦难!”
李赞也是自顾自地说道:“佛说: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?于是他割肉喂鹰,终成正果,修成无上之金身,利用成就正果的无量功德来照亮世界万物,引领了天下佛法昌盛。他的道路并不孤单,因为追随者众多,众人皆向往之。”
和尚面无神色,低头佛唱:“何为正果?心之所愿,愿之所成。地藏王菩萨不需要所谓正果,有理解他的谛听陪伴在身边,足矣,足矣,足矣。”
李赞牵着李去病的手,缓缓离去,口中喃喃道:“菩萨太苦,让人绝望!”
一道声音在不远处响起:“菩萨虽苦,并不绝望!”
“大道泥泞,崎岖难行!”
“大道泥泞,我自独行!”
李赞心胸间涌起一阵快意,和尚却心如止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