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否英雄,不由你我来定,而由史书来定,由后世之人来定。”
黑夫让人将钟离眛提起来,让他站直身子。
“看的不是决事是否豪气冲天,打仗是否身先士卒,甚至不看行事是否光明磊落,而是看此人对这天下,是否有建设,有传承,而非破坏。”
“而且你没说错,我的确怕死。”他自嘲一笑。
“刚开始,是不怎么怕的,我曾在云梦泽力擒三贼,带着人去缉拿杀人越货的盗墓贼,最凶险的是深入盲山里,被数百暴民围攻……”
“那时的我,一心只想着做事,做个好亭长,未曾想那么多。”
或者是足够自信,想用正确的方式,改变这个时代。
“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怕的?”黑夫回过头,看着钟离眛的双目,好似看到了十八年前,自己青稚的倒影:
“便是被你射了一箭之后!”
那一箭射穿的不只是小腿,还有他的三观。
“我才知道人命何等脆弱。”
“我告诉自己,我的命,比秦始皇帝还重要!”
从那以后,黑夫变了许多,他做的一切,不再是为了正义,为了良知,而为了让自己更安全。
地位一点点拔高,打仗越来越怂,能不冒险,就不冒险。
为了正确的目标,不再吝惜用卑劣的手段,甚至会将自己,包装得冠冕堂皇!
他从需要冲锋陷阵的屯长,到随时会被当做弃子的司马,就算做了列侯,做了封疆大吏,亦不安全,皇帝一声令下,黑夫就必须死,秦始皇帝是个强势的人,黑夫必须,只能做他的“武忠侯”!
不管活着还是死了。
但黑夫不敢跟始皇帝为敌,欺负他那弱智的儿子胡亥倒是很擅长。
“现在,我是再无忧患了。”
黑夫感慨:“但我,也旋即成了整个大秦,最大的弱点!”
黑夫哪能不明白,他建立的临时制度,有天然的弱点,那就是在传承性上,极其不稳,他活着一天还好,他若不在了,恐将人亡政息。
虽然立了长子做“大子”,也就是继承人,但弱冠幼子哪能让悍将智囊们心服口服啊,若黑夫有个三长两短,他的手下们,就能打一场“继业者战争”!
“钟离眛,汝等发觉难以胜于战阵,便想抓住我最大的一个弱点。”
“只要我暴毙,这新造的大秦,便会分崩离析,楚国又能涅槃重生了,对么?”
钟离眛默然良久,没有承认,也没否认:“既然夏公不信,那便杀了我罢。”
“杀了你?”
黑夫失笑:“我可不是忘恩负义之人,一箭之仇,我在第一次伐楚时便报了,而现在,我要报答你当年的不杀之恩了!”
“但我不会重蹈秦始皇的覆辙,我不会让你有机会做第二个高渐离。”
“你不会再见到我,而会迁徙去远方,就此再不相见!”
“如此一来,我不必杀死我敬重的士,你也能做我的马骨,被我利用。”
虽然,这骨头被仍得远远的。
黑夫给钟离眛下了判决。
也为这十八年的恩怨,做了了断!
“想看看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的风景么?我送你去!”
“去看看那西域风光吧,看看天外有天。”
“或许那时候,钟离眛,你也能为楚牺牲的狭隘里走出来。”
黑夫挥了挥手,卫士开始将钟离眛,往门口拽去,从始至终,黑夫都没给他松一个结。
钟离眛没有挣扎,没有歇斯底里,他只知道自己的赌博,赌输了。
“黑夫,你果非当年的湖阳亭长了……”被带走时,他只是如此叹息。
“你也一样,不复当年。“
黑夫叫住了卫士,对钟离眛道:
“记住,钟离眛。”
“我之所以留你性命,不是因为眼前的项氏部将,一心为楚续命的钟离县公。”
“而是因为那个十八年前,尽管作为楚谍,却还存有超越国籍的良知,会为了六个楚隶以身犯险,在火烧厩苑时,放过厩吏等人性命,甚至不烧耕牛,有所为,有所不为的楚士!”
“那个我,秦吏黑夫,一直敬重的对手!”
……
钟离眛被带走了,他会被包装成接受大义,投降黑夫的楚将,得到厚爵重赏,然后送到远方做富家翁。
而黑夫也会再一次宽恕一个仇人,让楚国那些意志不坚定的县公将尉好好考虑考虑未来。
但对黑夫个人而言,这件事更大的意义,他了断了一桩私人恩怨。
放下手中的弩,这一次,他终于准确命中了树上假人的腿。
十八年前,黑夫青稚冲动的一面,死在了钟离眛箭下。
“没有那一箭,便没有今日的我。”
黑夫喃喃道,而现在,是可以真正向前迈步的时候了。
“这天下匈匈,无罪之人肝胆涂地,父子暴骸骨于中野的混战,也是时候,做一个了断了了!”
召来陈恢,黑夫下达了命令:
“荥阳失守,楚军将退,派人去通知韩信、灌婴、随何、东门豹、张良、郦食其,还有……陈平!”
“开始罢!这场十面埋伏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