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见褐袍男人长长叹息:
“相信我,女士,哪怕伤口愈合了,不再痛了,但此后的数十年里,你都会在半梦半醒间产生幻觉,仿佛手臂还连在身上,仿佛手指还在暗暗抽痛,肘部还在微微发痒。”
女人皱起眉头:
“你怎么——”
“于是你忍不住伸手,去摸你的那只手,你曾经拥有的一切,”褐袍人恍惚道,他缓缓伸出右手,露出一只质地漆黑的光滑手臂,不似人体,“直到你醒过来,在现实里一把抓空。”
灰袍女人眼神一尖:
“义肢?”
“便宜货,”褐袍男人笑了,他右手义肢上的手掌粗糙笨拙地来回伸缩,“但是话说回来,就算再贵的义肢,又怎么比得上原装货?”
独臂女人看着对方的义肢,想起了什么,渐渐出神。
“说得不错,”她低头叹息,“人呐,坏了,就永远修不好了。”
“但却不能不修,”褐袍人摇摇头,把义手收回衣袍下,“因为再糟再烂,我们也总有一部分,嗯,是好的。”
他扭头一笑:
“不能放弃。”
独臂女人眼神一闪,没有说话。
几分钟之后,女人再度开口:
“在黑绸子里,你看着不像是能打的样子,是怎么爬上来的?”
褐袍人一愣,随即嗤声而笑。
“过奖了,”他无奈摊手,耸了耸肩,“您应该说:小子,你看着手无缚鸡之力。”
独臂女人冷笑一声,看向巷口外的卡拉克:
“但那小子狂成这样,却只听你的话。”
褐袍男人顿住了。
“对。”
他深深叹息:
“我们一起经历过不少事……那时候他还小,我也还年轻,碰到了个糟糕的老大。”
“糟糕的老大,”女人一动不动,“我懂。”
男人轻笑摇头:
“所幸都过去了……卡拉克性格忠诚,而我,我运气好,他不怎么讨厌我。”
“但他还叫你老大。”
“哈哈,我喝高的时候,也偶尔叫他老大来着。”
“你看着不像是酗酒的人。”
“还好不像,否则拉赞奇老大得拆了我。”
“你是本城人?”
“对,城外的城——水晶河边。”
“我有个很要好的发小,也是那儿附近长大的,”灰袍女人想起往事,“听说那河里的锯齿鱼,味道很棒。”
“你是不是搞错了,”男人疑惑道,“锯齿鱼可是海鱼,得往东南走,到海边,还得上船出海才能捕到——而且肉质太硬,没人吃它。”
独臂女人看了他一眼:
“嗯,看来没骗我,你确实是水晶河边长大的。”
褐袍男人反应过来,失声而笑
“好吧。那你发小现在呢?走正行了?”
“死了。”
女人面不改色:
“十四岁时在救济院上吊了——绳子就绑在落日女神石像的那只手上。”
气氛一窒。
“哦,抱歉,”褐袍男人沉默了一会儿,咬牙道,“该死的落日祭司,藏污纳垢,连小女孩儿都不放过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是祭司?”
“十四岁往上的年纪,算作成人,可以单独去做忏悔了……而且就算出事了,那帮祭司们也能推给‘你情我愿’,”男人呸声道,“哪怕进去了,也顶多关几年,就放出来了。”
“你挺懂行啊。”
女人漫不经心的一句话,让男人微微一顿。
“我以前有个朋友,也是里头出来的。他更糟,因为他是个男的,无处伸冤,”褐袍男人冷哼道,“要我说,那帮敬神的比人口贩子还脏,起码人口贩子不会一边强奸你,一边虔诚祈祷,口称落日女神。”
独臂女人扭过头:
“不错啊,能从我这套走这么多话……我还在翡翠城的时候,怎么没听过你这号人物?”
褐袍男人一愣。
“这是自然,您功成名就,去王都闯事业的时候,我才刚刚回乡,”他自然地笑了笑,“游子归家……”
就在此时,巷尾响起了马蹄声。
咯噔,咯噔,咯噔……
独臂女人和褐袍男人齐齐离开墙壁,面色凝重:
“来了。”
只见一驾马车驶入巷口,一个劲装打扮的汉子冷冷蹬下马车,抛了几枚铜币给等候着的卡拉克:
“悠着点,我们坐船来的,差点没吐死——去哪儿汇合?”
“这还真是惊喜呢,”褐袍男人哈哈大笑,向汉子走去,张开手臂,“老朋友!”
汉子闻言一顿,望向男人,避开他的拥抱。
“居然是你,真t晦气。”
褐袍男人不以为意,手臂上举:
“我也很高兴见到你,‘静谧杀手’莱约克!”
叫莱约克的汉子打量了一下男人的打扮。
“切,混得不赖啊,”他不爽道,“比起杀人,看来还是卖粉赚得多嘛。”
褐袍男人看似无害地耸了耸肩。
“这就是你们的人手?”
独臂女人在他身后走来,声音冷厉:
“怎么,能打的就这小子一个?”
莱约克目光一冷。
“你听上去有些耳熟,”他越过褐袍男人,直面女人,手臂不知不觉按住衣服下的武器,“你是谁?”
但独臂女人看也不看他,冷冷道:
“黑剑呢?琴察呢?反弯刀和狱锁镰呢?还有传说的第四个杀手呢?”
褐袍男人正要说点什么,莱约克就冷笑一声。
“要是事事都要他们出面,”他缓步逼近女人,“黑街兄弟会就不用在街上混了。”
独臂女人怡然不惧,呸了一声:
“你知道你来做什么吗?”
“当然,莫里斯老大一周前说了,”莱约克冷冷道,“了结后患。”
独臂女人嗤声失笑,继而怒火上涌。
“就凭你?哈!费梭是嗑药嗑傻了吧!还是知道死到临头了,所以躲起来自暴自弃了?”
莱约克目光冒火:
“你——”
“而这就是拉赞奇·费梭找来的人?”
独臂女人不客气地挥手,怒骂旁边的褐袍男人:
“他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,洛桑二世究竟有多可怕!当年无论黑剑琴察,还是早年的兄弟会高手,都t是他手下败将!你们几个所谓的兄弟会巨头,都被他杀得亡命天涯,躲进下水道吃屎喝尿才活下来!”
莱约克皱起眉头,但他很快认出了眼前人,面色大变!
“该死,我认得你!”莱约克目眦欲裂,不顾旁边褐袍男人的阻拦,拔刀上前,“这t是幻刃——”
下一秒,独臂女人袍子一动,银光出鞘!
铛!
铛!铛!铛!
瞬息之间刀刃连击,莱约克只觉得刀风袭面,对手的刀光角度诡异,逼得他连退三步,才堪堪挡下第一轮进攻!
“对!我就是他妈的凯萨琳!黑绸子们人人想杀的刀婊子!”
凯萨琳怒吼着又是一刀:
“你有意见吗,小毛头?”
铛!
“住手!现在!”
褐袍男人死死按住一旁跃跃欲试的卡拉克,怒吼出声。
凯萨琳和莱约克停了下来。
“这儿是翡翠城,是北门桥,我们彼此不是敌人,在这见面是为了同一个理由,”他须发怒张,咬牙切齿,“即便不给我面子,至少也给拉赞奇老大,给兄弟会的‘头狼’一个面子!”
莱约克看了他一眼,最终冷冷哼声,收刀退后。
“你老大他活不长了!”
但是凯萨琳依旧故我,甚至就地吐了一口唾沫。
“费梭不知道吗,如果洛桑二世还活着一天,那他就不会安全,雇上两百个保镖都没用!”
幻刃冷哼道:
“洛桑二世迟早会查到当年的事,他迟早会去找他的!费梭逃不掉!”
褐袍男人和莱约克对视一眼。
就在此时。
“他当然知道!”
另一个女声从马车上传来。
周围顿时安静下来。
“但还有一个人,比拉赞奇·费梭还要清楚,洛桑二世有多可怕。”
只见一个妖娆的身影,从马车上款款而下,扶住莱约克的手臂,还不忘向旁边的卡拉克瞥去一眼,令后者面红耳赤。
凯萨琳眼神一变。
“啊,花心姑娘,老粉头居然舍得从王都的脂粉窝里出来了,”她啧声看着眼前的妖娆丽人,“当年没把你一起干掉,真是失策。”
“幸好你没有,血瓶帮的男人婆,”新来的姑娘娇笑一声,“否则事到如今,谁来救你?”
凯萨琳冷笑一声:
“奇了怪了,知道那怪物活着,你居然还敢来?难道不知道他最恨——”
“怎么不敢?”
姿态妩媚的姑娘撩了撩头发。
“我能杀他一次,”她打断凯萨琳的话,目中现出厉色,“就能杀他两次。”
在场众人齐齐一凛。
“贝利西亚,”褐袍男人扬起声调,兴奋地鞠躬伸手,打破尴尬,“你还是那么漂亮!”
贝利西亚瞥了他一眼,先是绽容一笑,花枝招展,旋即轻声叹息,掠过男人身边:
“而你还是那么无趣。”
褐袍男人直起腰来,尴尬地站在原地:
“啊,我也很荣幸见到你。”
但贝利西亚抬起头,打量着北门桥的一切时,心中也在警醒:
操了。
我就知道这一趟有问题。
但谁让莫里斯那么坚决?
好像提前笃定翡翠城一定会出事一样。
只是没想到……
“罢了,就这么着吧。”
凯萨琳看着贝利西亚的身影,想通了什么,大笑道:
“早死晚死而已!”
褐袍男人松了口气。
“好,既然都认识,那我就不浪费时间介绍了,”他向着巷尾微笑伸手,“拉赞奇老大准备好招待各位了,请?”
贝利西亚微微一笑,扶着莱约克向前走去。
“等等,”凯萨琳突然开口,她看向褐袍男人,“戴义肢的,你叫什么名字?”
男人一愣。
他咳嗽一声,放下褐色兜帽,露出一只独眼,另一只眼戴着漆黑的眼罩。
“尊敬的凯萨琳老大,”只见男人展颜一笑,微微躬身,“敝人纳尔·里克。”
“忝为拉赞奇老大名下,制药商团里平平无奇的会计师一名。”
他直起腰来。
“当然,以您的身份,叫我纳尔就好。”
里克搭着身旁的卡拉克,用义肢点了点单眼,笑容友善,令人安心:
“这样亲切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