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太后不好意思地一笑。止住了抽泣声。
李念凝转向韩炜霖:“这位扶桑国的国主。叫什么……”
韩炜霖道:“回太后的话,他的名字叫做丰田拓真。”
东太后接口道:“哦,他姓丰。”
李念凝点点头:“这位丰国主,是在什么地方召见秦禝的?”
韩炜霖道:“是在扶桑的皇宫里。当时主客三人,围坐一张圆桌子,扶桑国主在主位,秦禝在客位,扶桑的一位重臣作陪。”
这段话,知晓扶桑礼仪的人不甚在意,但在两宫听来,却瞿然动容:这扶桑国主,为了招揽人心,竟然对秦禝以平礼相待。折节下士到了这种地步!
李念凝道:“这位重臣,想来就是扶桑的首辅了?”
韩炜霖道:“回皇太后的话。这倒不是,大致相当咱们的兵部尚书。扶桑政府是没有首辅的。首辅的事体,大多国王自己来做。”
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,李念凝心中一动,微微瞄了齐王一眼,心想:这才叫权不下移呢。
李念凝续道:“赐过了宴,还留宿在‘皇宫’?”
韩炜霖道:“是。”
李念凝和东太后对望一眼,中枢大臣中也微有惊叹的声息。换在中国,这是决不可能的事情,内眷还有可能被留宿禁宫,外官怎么可能?不熟悉扶桑礼仪之人,都觉得这扶桑国主为收买人心,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。
李念凝甚至还冒出一个念头:不知道这扶桑国主有没有派个宫女给秦禝侍寝?
这个念头一转而过,当然也问不出口。
秦禝担心的自己的名声问题,根本没有在两宫和重臣们那里引起任何猜疑,反而都对此极感兴味,而对秦禝身居扶桑朝廷的高位,都自有一份得意。这一点,犹以两宫为甚。李念凝心中更是矜持自喜,有着他人无法体会的一种快意。
东太后问:“听说秦禝如今在扶桑也做了统帅?”
韩炜霖道:“扶桑王将前面的大军全部交给侯爷来节制”
君臣相顾赞叹:那就是“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”了!
李念凝问道:“你刚刚讲到的可是‘天下兵马大元帅’吗?”
夏国的体制中,是没有这个衔头的,这是一个戏里的词儿,李念凝爱看戏,脱口而出,理解的倒是很到位的。
韩炜霖道:“太后圣明!正是如此。”
那就是把扶桑整一半的兵马交给一个外国人了!李念凝心中想:这个扶桑国主,是真有魄力!
东太后却想到了另外一条路子上:“你们说,这扶桑‘国主’给秦禝这么高的勋名,会不会想把他留在扶桑啊?”
韩炜霖一愣,这句话可不能答错,再说也不是问他一个人的,殿中这么多人,他品级最微,也不能随便接话,心下不由大急。
齐王轻轻咳了一声,开口道:“太后过虑了。秦禝受恩深重,忠贞不二,断不会生别样心思的。”
东太后点头道:“六爷说的是。”却又道:“韩炜霖,你说呢?”
韩炜霖磕了一个头,说道:“回太后的话,议政王所言极是。再说扶桑人是很晓事的,绝不会做这种有碍两国邦谊的事情。”
东太后的话李念凝也不爱听,说道:“给秦禝的位子高是高,可帮他们打了那么大的一个胜仗,那还不值得么?依我说啊,这扶桑国主才会支使人呢。”
东太后有点尴尬,不过也放下心来,自己为自己解释:“是啊,我就是想,那么出色的一个人才,咱们可得拢住了。”
李念凝心想:这句话你倒没有说错。开口说道:“姐姐说的很是,咱们可不能叫这个扶桑国主给比下去了。”
接着呈上地图,由贾旭和彭睿孞讲解,不清楚的地方,韩炜霖补充说明。
李念凝盯着地图,说道:“你们说叛军的主力都在前线,那么后方必然空虚。这个会津城,既然是叛军的军需重镇,如果秦禝把它打下来,不就是‘釜底抽薪’了吗?”
深宫女主,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生出这样的见识,实在了不起!几个人包括韩炜霖在内,都是又惊讶又佩服,齐声道:“太后圣明!”
李念凝大为得意。有一点是这几个臣子不知道的:在此之前,她绝非对扶桑地理一无所知。
秦禝宿卫宫禁的时候,拿了一张“诸国地图”,反复给她和东太后讲解,其中重点就是扶桑。东太后糊里糊涂,她可不是,特别是扶桑使臣的禀帖递上来之后,她就开始认真研究这张地图了。
秦禝赴美之后,她更是几乎每天都要看上一遍。眼前这张虽然是“扶桑地图”,但扶桑的形状是一样的。地图上标记的十几个大城市的名字、位置也都是记住了的。所以殿上的这些人中,除了韩炜霖,其他不见得哪个人比她更熟悉“扶桑”——地图上的扶桑。
贾旭继续解释:“秦禝的想法,是不但要打下会津,还要一直向东南方向打,一直打到望见大海,这样叛军便被完完全全分割成两块,头尾不能相顾,东部前线的叛军便再也得不到粮草接济,釜底游鱼,没有多少日子了。”
“然后调头北上,和东部的部队,南北夹击,在仙台城下聚歼叛军余部,底定胜局。”
真是绝大的战略!李念凝听得目光灼灼,心里不由得想:这个男人,实在了不起!
最后一点疑虑:“叛军见势不妙,会不会逃掉,像马贼一样,四周流窜袭扰?”
贾旭示意韩炜霖,韩炜霖道:“启禀皇太后,秦禝在电报中说,仙台是叛军伪都,如果丢弃,叛军必然溃散,士兵们各归本乡,再也聚不起来的。因此叛军是不敢撤军的,撤了也无处可去,因为到得那个时候,叛军的腹地都已被光复了。”
是这个道理,李念凝轻轻舒了一口气,面露笑容,没有更多的问题了。
既然没有更多的问题,剩下的事情就是酬功了。
酬庸战功,大多是战事完全底定后才正式颁布,但战事进行中就放赏的也不少,
而且现在,国内民意鼎沸,朝廷不能不予俯仰;国外。那个扶桑国主各种恩赏,照着李念凝的说法,不能“叫他比了下去”。实情也确实如此,不然内外倒置,前线将士难免会有想法。所以,现在酬功,是合适的。也是必须的。
当然,现在酬功,酬秦禝一人就可以,算是一个代表;其他将士,回国之后,由主帅保奏。从容叙功。
虽说“恩自上出”,但总要中枢大臣们先议了再说。齐王于是启奏:“秦禝原爵二等侯,现获此大捷,应加恩为一等侯。”
这就跟曾继尧一个级别了。
但李念凝不以为然,她说道:“秦禝原来的爵位是三等侯,因为要放洋,加了一级。那个时候可还一仗没打。现在打了这么大一个胜仗,还是加一级,是否薄了一点?”
齐王道:“是,臣等想的左了。”
李念凝道:“六爷和中枢老成谋国,也不能说想的左了。只是昨儿晚上,全京都城的鞭炮响了一夜,可见这份功劳在人们心里面的分量!我们姐俩想,这个名位。一个是要给的公道,一个是要实实在在激起报效之心。”
这话说得透彻扎实,齐王心悦诚服,道:“两宫皇太后训示得极是。那么请旨:秦禝加两级为三等公。另外,是否可以加恩关某赏戴蟒袍,恩自上出。”
三等公也还罢了,这蟒袍是至高无上的荣耀。齐王这个人情做的足!
李念凝颇出意外,沉吟了一下。说道:“六爷的用意怕不是好的?可我想总要给秦禝留出一点进步的余地,这支蟒袍咱们先放在这儿,算是预先颁了一个赏格,等秦禝收了全功,叫他自己回京来拿!”转头问东太后:“姐姐你说呢?”
东太后笑着点头:“很好,本应如此。”
这么安排既公道、又激励人心,殿上的大臣们不但佩服,心里边还暖暖的,于是齐声颂圣:“太后圣明!”
接下来是怎么在上谕中为秦禝叙功了。这是一个小麻烦事,因为毕竟不是打得大夏的叛逆。总不成说“友邦欢悦,特加恩锡赐三等公”?
最后以彭睿孞的意见为准,只说秦禝“忠勇奋发,功勋卓著,内外宵小慑服,国家倚为干城”,通篇不提扶桑的事情。反正都知道怎么回事。
这道上谕李念凝颇觉不得畅意,但她也知道现在这只“刺猬”还得团着,没真到炸刺儿的时候,只好不以为甚了。
李念凝道:“还有一件事,人家在外边出兵放马,斩头沥血的,家里边咱们可得给照顾好了。”
齐王回道:“是,秦禝的家里,中枢、兵部、顺天府都是有照应的。”
李念凝忽发奇想,就在殿上和东太后商量:“听说秦禝家里有位寡居的嫂子,姐姐,咱们把她接进宫住几天好不好?”
东太后自然叫好。但秦禝家里面的情形齐王和几个中枢大臣都是晓得的,不能不作说明,免得两宫闹笑话。
齐王微笑着对彭睿孞说:“毓英,你跟两位皇太后回吧。”
彭睿孞应了一声“是”,也是微笑着说道:“启禀东太后、皇太后,秦禝这位嫂子,一位是他大哥的遗孀,是嫡亲的嫂子;他从灵州战乱时就一直庇护这自家嫂子。”
两宫太后不由动容:这可是一段戏里才有的佳话呢!李念凝更在心里想:我早知道他是这么有情有义的一个人!
彭睿孞继续说道:“秦禝还有一个哥哥还是活得好好的,却是小人卑鄙,还曾上门羞辱过秦禝的嫂子。虽然秦禝未计前嫌,以德报怨,但俩家已经没有什么来往了。”
两位太后都听得入了迷,这可比戏里唱的还有意思!
东太后愤愤地说道:“妹妹,你看,上次恩赏秦禝全家,不也包括了他那个哥哥,这可不是叫小人占了便宜吗?”
李念凝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个上面,她想的是这个男人恩仇快意,真是令人心感!内心的那种异样情愫越发强烈。
她微微一笑:“是啊,可有什么办法?咱们又不能给他追回来,不然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。”顿了一顿,说道:“就是说,咱们只能接秦禝这位大嫂进宫了。”
彭睿孞道:“是。另有一事请两位太后留意,秦禝这位嫂子还是白身,太后若要接她入宫,需先赏她一个恩典。”
两个太后都想了起来,只有命妇才能入宫留宿的。
这个好办,而且这也是李念凝最爱干的事情。她兴致勃勃地说:“秦禝现下封了三等公,早已是超品了,他这位大嫂,当然是一品诰命。”
东太后也喜笑颜开:“以后秦禝娶了亲,府里就有两位一品夫人了,这可是咱们一朝的一段佳话。”
几位中枢都露出了为难的笑容,倒不是说嫂子就不能封诰,而是圣旨里该怎么措辞呢?如果这位嫂子年长秦禝较多,长嫂如母,可说“教养有功”。但这位秦韩氏和秦禝年纪似乎差不了多少,肯定谈不上“教养”秦禝,总不成在上谕中说“持家有道”?
李念凝注意到中枢大臣们的异样,问:“怎么,有什么为难之处吗?”
齐王微笑道:“没有,臣等领旨。”
秦禝加恩三等公的消息传出,贺礼潮水般涌向柳条胡同的侯府——现在应该叫公府了。上谕发出的第二天,顺天府便承旨上门,顺天府尹亲自督促着,换上了新的牌匾”。
其实自秦禝离京之后,各种各样的礼物就没断过,两三个月下来,已经攒了厚厚一大叠礼单,但韩氏早早交待下去,老爷回府之前,一律不许动,因此有增无减,账房快堆得满了。
现在老爷升了三等公,阖府上下虽然欢天喜地,但这小山般的贺礼如何处理,着实头痛。不但账房,连柴房都挤满了,后来没有法子,腾了一间厢房出来,专门存放礼物,但看着这汹涌澎湃的势头,加多这间厢房也未必够用。
礼单上的名字一个比一个吓人,总兵、提督、巡抚、总督、侍郎、尚书、内阁学士、中枢大臣、伯爵、侯爵、公爵……韩氏和吴伯知道这些礼物中有许多非常贵重,既不拆开,又不能损坏,还得小心失窃,因此单为应付这堆贺礼,秦府上下便忙到十分去。
贺礼虽多,正经贺客却是几乎没有。原因很简单:主人不在,无人接待。
本来男主人在外,正是女主人们相互走动、拉家常、套交情的好机会,但秦府的情形实在特殊,男主人已经封侯封公。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女主人。有一个嫂子勉强算得女主人,却是白身,到了秦府。有资格登堂入室的都是品级很高的命妇,总不成请人家女主人给自己行礼?
因此真正登门拜访的都是攀附关系的人,韩氏的娘家那边也有不少的。这种亲戚,不论以前多么疏远。根本没见过面甚至听都没听过,这个时候也不能不敷衍,不然背后肯定会被戳脊梁骨的。
韩氏不能给秦禝落下难听的名声,因此几乎是来一个见一个。是深以为苦的一件差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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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正经贺客终于上门了,不来则已,一来来头就大得几乎无以复加:岐王夫妇。
岐王这个贺客。不但要贺秦禝进爵,还要贺韩氏受封。他是来传旨的——传封诰韩氏的谕旨。
岐王夫妇——这着实是一个有趣的组合:大夏开国以来,从来没听说夫妇俩一起传旨的?
事实上,岐王妃的任务不是和岐王一起传旨,而是在韩氏领受懿旨之后,接她入宫。
这个活计,包括她老公岐王传旨的活计,都是她进宫的时候,从她姐姐那儿讨来的。
按照程序,命妇领封之后,要立即按品大妆,进宫谢恩。因为是第一次进宫,通常需要另一位熟稔仪注的命妇陪着,以免应付不来,有所差池。
一般说来,并不需要岐王夫妇这么高品级的人物传旨、陪护,但岐王妃天性喜事,向姐姐讨要这个差使。李念凝一想,这样既表示对秦韩氏的重视之意,以行笼络秦禝之实,而且王爷夫妇一起办差,更是佳话一段,便欣然同意了。
岐王妃自告奋勇办这个差,还有一个私心,就是要替秦禝说和一门亲事。
上一次为秦禝说和亲事,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,但岐王妃一直不曾死心。她这种身份心性的女人替人做媒,几乎算是嗜好,是无可救药的。而且已经有许多请托或直接或通过岐王递到了她这里,大伙儿打的都是同一个主意:通过岐王妃向皇太后 进言,由皇太后下懿旨指婚。
秦禝这块肥肉,不知有过少人盯着?是断不能落到他人嘴里的!
太后一直对此事不冷不热,不阴不阳,岐王妃也闹不清楚姐姐到底怎么想的?许是怕指了后秦禝对女家不满意?可是总可以叫他先挑一挑嘛,自己夹袋中一大堆旗下的大家闺秀,不挑过怎么晓得就一定不中意?
这一次,岐王妃的算盘是:走秦禝的大嫂的路子。
秦禝一路加官晋爵,始终没有和大嫂分府,可见叔嫂的关系是很好的,不然太后也不会给这个恩典。那么“长嫂如母”,大嫂的话,秦禝得听吧?
就这样,岐王夫妇一路仪从煊赫地到了秦府。
王府亲兵把整条胡同都封了起来,秦府的人听说是来“传懿旨”的,见阵仗如此之大,不晓得传什么旨,惊疑不定,再说老爷不在家,谁接旨啊?待听说要“秦韩氏接旨”,连韩氏自己在内,一起懵了:怎么会?
内府的人站的满院子都是,大多面带笑容,看上去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。
香案已经在前院正厅檐下台阶上设好,全家几十口子人在院子里齐齐站定,韩氏居中,她心里怦怦直跳,腿软得像面条一般,吴伯在一边扶着,勉强算是站稳了。
这时,一个太监走上前来,给岐王打了一个千儿,说道:“请王爷宣旨!”
岐王点了点头,蓝翎太监招了招手,另外一个太监便双手捧了一个金盘,走了上来,躬身站定。只见盘子上摆着一套五彩斑斓的服饰,服饰上压着一顶镂花金座朝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