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徐青岩取在二甲,那是响当当的正牌子进士了,秦禝质疑徐青岩的弟子身份,算是对他这位读书人的羞辱了,不过巡抚大人就算说错了,他一个六品官,难道还能发作?小声分辨了一句,便不敢再说话了。
倒是秦禝自己不好意思,把他的手本拿起来细细看,果然是写在后面的。
“真是抱歉得很,事情太多,还没来得急细看,”秦禝替自己圆个场,“原来老兄是正途出身。我的学问少,不知老兄跟齐大人,是怎么一回事啊?”
“回抚台的话,那年乡试,齐大人乃是主考,是下官的座师。”
秦禝恍然大悟,原来是这么一回事, 在彼时的官场之上,老师与门生之间的关系,算得上是很重要的一层关系。照道理说,考官是奉皇帝命令,考生是遵循制度应考,被录取是自己应得的权利。
这二者之间本是公事公办,本无所谓施恩受恩,可是偏偏形成一股私交意识——你只要录取我,你就是我恩师;我只要录取你,你就是我私人。
在秦禝看来,齐茽自己,现在也不是什么当红官员。而徐青岩在齐茽门下。自然也不是什么红门生。多半边缘得很。只是既然有这一层关系,老师偶尔照应一下不得意的门生,是应有之举,这一封推荐信,大约不是花钱弄来的。
“原来是齐大人的高足,”秦禝点点头说道,“有齐大人这样慧眼识人的主考,自然才能取中老兄这样的高才。”
这句话是随口恭维。然而徐青岩听了,又是脸现尴尬。
秦禝见他这样,心中奇怪,可也不愿意多想,打开封套把齐茽的信取出来看了一遍。信里的文字果然滞涩得很,大概齐茽自己也知道,跟秦禝全无交情之下,忽然请托这样的事情,多少有些不好意思,可是江苏现在是秦禝的天下,不来找他,又能找谁?
几句拜托的话,倒是写得很扎实,说这个学生才华既高,悟性又好,难得的是操守极佳云云。秦禝一目十行,匆匆看过,暗暗一笑,心说许他个位子,赶紧打发走了拉倒,自己还有的是事情要忙。
“老兄署过下洋县?”这一回把他的手本看仔细了。下洋县是太仓府的首县,是个不错的缺分。
“是,后来撤了差。”徐青岩躬身答道。
“哦?为了什么啊?”
“是为了亏空的缘故……”徐青岩迟疑着说。
原来是亏空了公款。这在官场上是常事,不过因为亏空而被撤差,倒不多见。
“既然做过掌印的正印官,那一定能干的很,”秦禝称着他的字,敷衍地说道,“正好苏州织造衙门,最近还要添人,回头我下委札,请布政司衙门那里放牌子,让老兄先到那儿去屈就一个位子,等日后有了别的缺分,我再替老兄调剂调剂,如何?”
说完这一句,手已经放在茶杯上,只待他说了道谢的话,便要端茶送客。
“谢谢大人,下官……下官……想求个”徐青岩迟迟疑疑地,也不请安,竟似还意犹未足的样子。
“怎么?”秦禝有些不耐烦了,心说你这个人不识起倒,难道还要得寸进尺不成?“在织造衙门里面,一年的养廉加上例规,也有几百两的入息了,又不用你干什么活,等于国家拿钱将养人才,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?”
徐青岩听了,面色大变,忽然垂手请了一个安:“下官当不起大人的栽培,不敢再耽误大人的工夫,这就告辞。”
说罢,起身就走。
“你放肆!”秦禝勃然大怒,在案几上用力一拍,连茶水都震翻了,“徐青岩,你仗了谁的势,到我这儿来撒野?给我站住了!”
他统兵日久,于数万大军之中,言出法随,谁敢在他面前说个不字?平日里固然绝少发这么大的脾气,可那也是因为没有人真敢冒犯他的权威,现在齐茽门下一个候补的六品官,就敢摆脸子出来给他看,这不是开玩笑么?
抚台动怒,而且直指他是倚仗老师,蔑视上官,这个罪名如何当得起?徐青岩无奈转身跪下,咽了口唾沫,还待要开口分辨:“大人……”
“住口!”秦禝根本不听他的,扬声叫道:“来啊——”
“嗻!”立刻便有门外的四名抚标亲兵,闻声而入。
“给我除去他的官服!”秦禝气得涨红了脸,将手一指。以三等侯、一地巡抚的威严,不收拾了这个六品候补官,江苏官场上下,又会怎么看自己?这种时候,不管是朝中任何一位大老的亲信,也要先办了再说,何况区区一个齐茽?
“徐青岩,你当这是什么地方,想来就来,想走就走?你六品官进来,我送你白身出去!”
这就是说,不止于脱下官服,回头还要咨下藩司衙门,行文吏部,革除他的官身。
徐青岩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——革除官身,就是说吏部的档册里从此没了你这号人,也就意味着自开蒙算起,二十载寒窗苦读,十年为官,统共三十年的功夫,尽成泡影。固然还有一个进士的功名,也只能“悠游林下”去了。
到了这样的地步,难为他居然还能勉力支撑,面如死灰,长叹一声,忍不住便掉下泪来。
秦禝的几句咆哮,隔壁屋内的李铭鼎惊动了,来到签押房门口,看到这一番景象,思忖片刻,还是悄悄走了进来。“抚台,”他走到秦禝身边,轻声说道,“请暂息雷霆,借一步说话。”
李铭鼎是太仓人,极有才名,曾担任过户部主事,后来父亲去世,报丁忧回了江苏。秦禝出任巡抚,依照沈继轩的建议,把他延聘入幕,挂着四品的刺史衔,非常倚重。
然而他的这一句话,秦禝余怒未息之下,不肯听了。
“等我先发落了这个亏空公款、目无上官的家伙,”秦禝摇了摇头道,“你不必替他求情。”
“是,”李铭鼎碰了一个软钉子,神色如常,退开了一步,自言自语地说道,“可见这年头,做个清官也不容易啊,不但要吃赔累,还要得罪上司,最后连官也做不成了。”
“什么?”秦禝皱着眉头,望向李铭鼎,“挪用县库,亏空公款的人,李先生说什么清官,他徐青岩配么?”
“秦帅,”李铭鼎笑道,“许县令掌印下洋县的时候在后衙种菜,夫人纺布为衣,太仓府内谁人不知道?”
秦禝吃了一惊,看看跪在地上,神色惨然的徐青岩,又看看李铭鼎,怀疑地问道:“那怎么能因为亏空,撤了差?”
“这个亏空,不是他自己的亏空,亦不是下洋县库的款子。”李铭鼎叹息道,“是流摊赔累。州里下摊的银钱,府里照样转派下去,他不好意思为难百姓,自己又给不起,可不就撤了差事?”
秦禝听明白了,隐隐感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,一时大起踌躇。
官款亏空,是各府县常有的事情,个中的原因很复杂,不尽是官员中饱私囊的缘故。其中钱粮收解不足,公务规费不敷使用,方方面面的需索等,都是源头,甚至连一些应急的意外开支,因为不在奏销的正项里面,亦不得不暂借库银应付。秦禝查过,就现下,自己署理的江苏,库银亏空,就达到一百零七万两之巨。
按照规制,一旦产生亏空,便要追比,其中的一部分,需要由相关的官员来赔付。而这个赔付,不仅是自己来赔,而是上下左右的官员都有牵连,层层摊派,是以叫做“流摊”。以一个县令而言,上面摊下来,那就得拿自己的养廉银子去赔,谁肯?无非是再转手摊下去就是了。
这条规制,本意不坏,但却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,就是往往逼得一地的官员,抱团贪污,即想洁身自好亦不可得。
而按照李铭鼎的说法,这个徐青岩不肯摊下去,自己的养廉银子又不够赔的,耽误了府里的考绩,他不撤差,谁撤差?
可是,这样说起来,徐青岩岂非不仅是个清官,而且还是个好官?
秦禝定了定神,清一清嗓子问道:“徐青岩,李先生所说的,可是属实?”
“回答大人的话,”徐青岩木然答道,“属实。”
“下洋县令,一年的养廉银子也有一千多两,”秦禝沉吟着问道。“何至于弄到亲手种菜,夫人织衣这样窘迫?”
县官的养廉银子。固然还要拿来做聘请师爷,雇佣一班长随,分发赏赐等用途,但要说连生计都成问题,那是怎么都不信的。
“第一年的赔累是九百两,第二年是一千五百两”徐青岩低头道,“下官连跟班都辞了。也赔不上。因为我的官声还好,上头格外客气,给了个六品的虚衔,算是把我的面子顾住了。”
“那你……”秦禝词穷,想了想,问道:“你在府里候补,就没轮上什么差事么?”
“府里挑人。总要先挑形容漂亮,谈吐风趣的,象下官这副模样……”徐青岩仍是不抬头的说道,“下官也不善营求,这委派的差事,就甚少去了。到了后来隋匪占了太仓。下官逃到申城来,这些都谈不上了。”
秦禝明白了。候补的官,虽然也算是官身,但其实不是官,每天里循例到上官衙门去报到。坐等派差,跟官场乞丐差不多了。徐青岩正途出身。看他的脾气,求人送礼,自然是不肯。
“那么这几年,你又以什么为生?”秦禝心想,总是宦囊有所积累,不然怎能撑到今天?
“这……”徐青岩涨红了脸,犹豫半晌,才小声道:“内子白天去接几个商行的数簿子,下官晚上在家里,替他们核数,多少可以挣一点钱。”
圣人门徒,为求生不得不做这样的事情,说出来是极丢人的,而对于为官的人来说,更是有辱官名,难堪至极。
“唔……”秦禝黯然,然而还有最重要的一句话,不能不问问清楚。
“你说你不善营求,”他盯住徐青岩问道,“怎么又求了老师这一封信,来找我?”
徐青岩的脸色,转为苍白,仿佛被击中了要害一般,嚅嗫半晌,才说出一句话来。
“大人明鉴,实在是家里难以维系,老母幼儿,要吃一口饭……”
秦禝仿佛胸口被重重一击,呆坐在椅子上,无力地问道:“那我许你到苏州织造衙门,你何以竟要不顾而去?”
“我听人说,织造衙门是优养闲人之所……”徐青岩小声说了这一句,抬起头来,“下官虽然不才,自问还能为国家做一点实事,不愿坐领干饷。”
秦禝不说话了,心里转着念头,默默打量着徐青岩。这样一个人,论操守,论能为,论科名,拿他来充任到廉政公署去,怕不是好的?特别是那一份骨子里的傲气,弥足珍贵!唯一美中不足的,是他的官衔太低,只是一个六品的候补官。
然而再想一想,霍然醒悟——简拔于微末之中,不正是笼络人的好机会?品级低,尽可以好好保他一保,于公于私,他自然都会格外感恩图报!如果是原来就品秩相当的官,转任了这一个位子,说不定还当做是傥来的富贵,反而少了一份感激之心。
倒是自己方才那一番发作,是怎么回事呢?从什么时候开始,自己变得这样沉不住气了?
这是很值得深思的事情,该好好地想一想。
拿定了主意,也就不再犹豫,站起身来走到徐青岩面前,沉默片刻,忽然将公服的下摆向后一撩,给徐青岩行了一个大礼。
“徐大人,对于刚刚的事情,我替你赔罪!”
徐青岩大吃一惊,堂堂侯爵,给自己行大礼,传了出去怎么了得?登时慌得手脚都没地方放,想要去搀他,却又不敢——旁边的几个亲兵,亦都看得呆住了,站也不是,跪也不是——这样的事儿,从来没有见过,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“这,这,使不得,使不得……”徐青岩嘴里胡乱说着,眼里的泪水,又再涌了出来。
“使得,我平白冤了你一场,因此你尽当得起我这一礼。”秦禝将他扯了起来,上下打量了一番,“官服还给你,我还要另有委托。”
说完,转身回到案子后面坐了,剩下徐青岩,拿着亲兵交回来的顶戴,茫然不知所措。
“徐青岩!”
“在。”
“我取你一个清字,再取你一个傲字,”秦禝盯着他,不紧不慢地说道,“现在要委你做去布政司衙门署理廉政公署,专务通省官员的风纪纠弹,你敢不敢?”
“我……”徐青岩愣住了,像做梦一样,犹自不敢相信这是真的。
“齐老爷,抚台在问你敢不敢。”一旁的李铭鼎看了这一幕,亦是心潮起伏,见徐青岩这个样子,便小声提醒了这一句。
“有何不敢?”徐青岩终于相信这是真的,激动得满脸通红,请下安去,“谢大人的栽培!”
“我也不用你说这个谢字,”秦禝已经平静下来,“这份活计,不好干!从此江苏的官员,多半就要把你看做眼中钉,肉中刺,要镇住这些老油条,你六品的品级倒是低了些,回头我会明奏朝廷保你一个四品,你若能做得好,便算是谢了我。”
“士为知己者死,”徐青岩将头一扬,“虽粉身碎骨,何惧之有!”
“这个不敢当,我是在替国家简拔人才。”秦禝皮笑肉不笑地说道,“回头我就下札子给赵定国,你明天上布政司衙门报到。具体怎样去做,赵大人自然会有交待,不过还有一句话,我要嘱咐你。”
“是,请大人吩咐。”
“你任过州县,又精于核数,再加上在申城也待了几年,不论是官是商还是民,想来都是熟悉的,这个我不担心。”秦禝看着还是显得有些唯唯诺诺的徐青岩,心说真是人不可貌相,“做这样的事情,不是单靠清廉,亦不能一味凭恃一个勇字,这里面的关节甚多,你要用心去思量。”
“是,大人的话,下官一定谨记心中!”
等到李铭鼎替抚台把徐青岩送出去,秦禝便取笔写委札,一挥而就。转回来的李铭鼎见了,笑着说道:“徐青岩这一回,真是一跤跌在青云里,连我都想不到秦帅用人,有这样绝大的魄力!”
“李先生,你不要恭维我了,”秦禝摇着头说,“我还要多谢你才是!若不是你,我几乎就要铸成大错,弄一个冤案出来不说,还要错过这样一个人才。”
“那也要有这样的眼光才行。”李铭鼎还是捧了自家大人一句,接着又无不担心地说:“只是说起来,他原本六品的身份,骤然担当这样一个职位,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不服气,不把他放在眼里。”
“不服气?”秦禝一笑,低头在自己膝盖上拂了拂,若有所思地说,“连我这个巡抚都给他行大礼了,谁敢不服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