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勇的月饷,最低的是六两半,逐级增加。这个数目,比起老军的水师,要高上一点。
秦禝打算回去就动本,保钟禹廷一个从三品的武将——当然,这并不是因为他钟禹廷能够“仰俯上意”的缘故。管带水师,责任重大,他的水师要与龙武军这边的地位相称才行。
秦禝对于钟禹廷,一直是另眼相看,特别是他说过的那一句,“水师是可以独立成军的”,更令秦禝有深得吾心的感觉。不管怎么说, 现在的钟禹廷,还是一位年轻沉稳,谦逊好学的将官。秦禝心想,这样一个知进退,能战敢战的智将可不好找!
舰队的事情办得十分顺手,但在陆地上,北进太仓的新军和自鹿城南下扫荡的龙武军,仿佛不约而同似的,都遇上了大麻烦。
新军费了很大力气,与沿途袭扰的隋匪军一路缠斗,终于迫近了太仓城下,开始攻城。守城的蔡冠奎,抵抗得很坚决。激烈的攻防一直打了七八天,城内才开始有支撑不住的迹象,再打两天,蔡冠奎终于派人送出信来,表示愿意开城。
李纪德自然大喜,私心作怪之下,率本部人马进城受降,领这一功。不过倒也提防了一手,加带秦禝给他的龙武军新营的两营人,那可李纪德手下的精锐一同进城。
这个安排,救了他一命。进城的新军,大队才将将进完,城上和道路两旁便忽然弩箭杨发,而城门更是隆隆合闭。新军仓促之下,一时大乱,李纪德左臂中箭,一头从马上栽倒下来。幸亏走在后面两营人的没有慌,一营人拼死向后阻住大门,一另一营向前打,到底把李纪德抢出了城。
蔡冠奎的这一出诈降,让李纪德白白填进去了上千人,痛彻心扉。而新军也因为这一下,士气大挫,虽然明知道龙武军已经在鹿城等着他们,但攻克太仓的日子亦不得不往后延了。
龙武军遇到的,则是另外一个麻烦——他们搞不定隋匪的水师。
秦禝从鹿城返回申城之后,梁熄按照他的命令,要把鹿城以南的吴江拿下来,为下一步进攻苏州扫清外围,做好准备。于是以吴银建防守鹿城,而以龙武军骑军为首及其他各团,向南扫荡。
战事起初打得很顺手,先在击溃了隋匪一队偏师四千人,继而连破隋匪军六座营寨。
然而等打到太湖边上,情形不对了。
三百里太湖,波光浩淼,一望无际,而吴江西临太湖。隋匪军在这里,岸垒相望且不说,更要紧的是有太湖水师的几十条大小战船,往来游弋,龙武军进攻的势头,立刻受阻,打了两天,竟是寸步不得前进。
寸步难行的原因,第一是船上的隋匪,可以为岸上的隋匪军营垒提供有力的支持,其次是隋匪军以船来沟通各营垒,随时可以补充兵员粮草和箭矢等军需和军械,因此隋匪军在龙武军的猛攻之下,依然守得极为坚固,连一个垒也没有丢失。
另有一桩麻烦的地方,在于隋匪军水师的船只,随时可以择地靠岸,突袭龙武军的补给和后方。因为这个缘故,一向稳重的梁熄便不肯一味强攻。这样一来,束手束脚,仗就打得极难受,这种情形,是龙武军出道以来从未遇见过的。
“这打的什么窝囊战!我的骑军一到,他们就上船跑了!”张旷不免破口大骂。
太湖之滨,水网纵横,小河小汊不计其数,偏偏又下了一场冬雨,骑军自然没有先前那样来去自如,而起骑兵对水师,本就是明知是做不到的事,张旷便又转而大骂老军的水师:“曾大帅麾下的水师,都是废物!拿不下隋匪的水师,让我们怎么打?”
张旷骂得亦不算错——官军在太湖,也有一支水师,隶属老军,,目的就是为了剿灭隋匪军的水师,但久战无功之下,自己反被逼得局促一隅,所以不骂他骂谁?
然而隋匪军的那位水师统领,确实不是易与之辈,当年在曾大败老军水师主力,持平而论的话,官军在太湖的水师实在也不是对手。
梁熄进退两难之下,只得派人回鹿城,转折之下,给在申城的秦禝递了一份驿报,请他指示,看大帅有没有新的部署。
等了两天,大帅的回电送到了,一共两封。几位将领聚在一起,眼巴巴地看着梁熄拆开第一封 ,上面却只写了六个字。
“老子也有水师。”
对于梁熄们在太湖边上遇到的困境,这两天,秦禝在衙署内,跟几位手下昼夜商议,终于拿定了主意。
事情是明摆着的,不收拾了隋匪军的太湖水师,则不仅扫荡吴江做不到,就连将来打苏州城,亦会变成很困难的事情。若说是联络官军水师,但人家一向拿隋匪水师统领谭记沅没办法,这次同样也未见得能奏功。既然自己的龙武军水师已经成军,又何必再捧了金饭碗去讨饭?
单论战力,龙武军的大船自然可以横行,但难题在于,如何把船开进太湖里面去。
“你看,浦江不是正跟太湖通着么?”秦禝自信满满,在地图上比划着,“你的八条船,就从这里朔江而上,给我攻进太湖里去!”
“这个……”钟禹廷语塞,把求援的眼色抛给沈继轩,“大帅,好像不通。”
沈继轩暗笑,这个钟禹廷,怎么好说大帅“不通”?
“大人说的不错,太湖的水系,确实是与浦江连通的,太湖泄洪,八成都是由浦江入海。”沈继轩先把秦禝的面子兜住,才说下面的要点,“只是所连通的,不是干道,而是七八十条小河,中间还有邝山湖,因此大船走不了。”
原来如此。秦禝知道自己闹笑话了,却也不以为意,沉吟道:“这倒麻烦了,未必没有水路干道能通进太湖的?”
“自然有的。”沈继轩指着地图上太湖向西延出的一条曲折细线,“京杭运河。”
顾名思义,京杭运河南起杭州。北到京畿。沈继轩所说的通往太湖的水路,是运河的南段。
“近年来,扬州以北,通往京畿的运河北段,因为维护不得力。缺乏疏浚的缘故,淤塞得厉害,几乎不能通行,因此连漕粮都改了海运。”他指着地图,一段一段地说给秦禝听,“运河的南段,现在叫官河,这一段水路,航行无碍。”
虽然航行无碍,但龙武军水师中能不能过得去,沈继轩就说不上来了。路途遥远,中间的大片地方,都还在隋匪军的手里。
“或许能走得通,”钟禹廷眼望地图,搓着手说道,“上次我跟大帅报过,这些战船,吃水浅,最大的,吃水也只有七尺。运河里毕竟没有礁石,只要水过八尺,我就敢走!”
然而运河的水是否有八尺,沈继轩也说不准,几个人正在没主意,一旁的赵定国,提出一个人来。
“大人,河道上有一位将军,现在正好在申城交涉公事。他是吴督抚的内弟,想必不会走漏风声的,何不把他叫来问一问?”
秦禝听了,以为是关系户,想了想还是把人叫来问问知叫了他来,一见之下,大出意外——这将军举止稳重得体,先给秦禝请过安,侍立备询,凡有所问,无不对答如流,顿时让秦禝刮目相看。
“何将军,照你的说法,过运河,是一定走得通了?”
“是,最浅的一段,水深也过八尺。”何将军恭恭敬敬地说,“不过隋匪为了防备黄翼升的长江水师进入运河,在两岸多筑有坚垒和炮台,可是先要从申城绕出长江,上朔七百里到镇江,再从常州、无锡、苏州,这么几百里水路杀进去,累也累死了。”
他这话,不能说没有道理,众人一时都沉默起来。
“大帅,”何将军犹犹豫豫地说,“卑职倒有个小见识,不知当说不当说?”
“怎么不当说?”秦禝鼓励他,“尽管说!只要这一仗打胜了,我按军功保你!”
“谢谢大帅栽培!”听说可以按军功保举,何将军的眼睛亮了,“卑职的意思是,何不试试望虞河?从这里走,水路只有百里。”
藩司衙门大书房里的落地自鸣钟,打了十下,正在商议的几个人,才发觉已经这么晚了。后衙的白沐箐也不曾睡,带着丫鬟,在小厨房里熬了糖水,此刻送过来给大人们当做夜宵。喝了热气腾腾的糖水,又听了何将军的这句话,大家都是精神一振。
何将军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,说得更带劲了,用手在地图上自太湖向东北方向划了一条短线,经过常熟县,直达长江。
“南起太湖沙墩口,北至的耿径口,这一条一百一十里的水道,叫做望虞河,从前朝的时候就有了。因为槽船从不走这里,所以名声不怎么响亮,其实虽然河面窄一点,水深倒是够的。”何将军还是指着地图说,“只是中间过阳澄湖的一段水路,略微有些曲折回旋,非得有熟识的人来带航不可。”
大家都觉得这个办法好,从吴淞口顺长江到常熟,不过两百里水路,从常熟到太湖,则不过百里,比起走京杭运河的千里奔波,那是强得太多了。
然而亦有一个疑问,常熟也是在隋匪手里,难道望虞河的两岸,就没有炮垒封锁么?
“自然有的。”何将军压低了声音说道,“不过以卑职的一点小想法,既然要反攻隋匪,那打哪里不是打?鹿城离常熟县,也不过六十里……”
他的意思是说,干脆拿常熟打下来。这是军务上的事,沈继轩等几个就不懂了,秦禝望着 赵定国,看他有没有什么要说的。
“哪里的河水不洗船?秦帅,我看何将军的这个主意,行得通!” 赵定国反复思量下来,点头说道,“现在隋匪的心思,都还放在苏州和太仓,多半想不到我们会去打常熟。如果是从鹿城出一支兵,则一日可到,奇袭得手的把握,总有七成。”
秦禝在心中掂量了片刻,一点头,事情就算是定局了。他不忙分派别的事,先对何将军说道:“老兄不愧是吴督抚帐下的人才!只是不知道,你老兄对这一段水路熟不熟?毕竟可以带航的人,一时不知该到哪里去找。”
“大帅,常熟被隋匪夺占之后,望虞河这条水路不但官船断了,就连平常的船,谁又敢去走?只有贩私的船,为了求利,才甘冒这个风险,对一路上的曲折回旋也最是清楚。若说找人带路,非他们不可。”
秦禝目光一闪,心里已有了一个主意,却不急着说,而是笑着问 赵定国:“远初兄,照何将军的说法,我倒得了个主意,不知你猜得到,猜不到?”
“秦帅自然是要找贩私的船来带航。” 赵定国微微一笑,说道,“而若论私船势力之大,谁又能比得过松江漕帮?”
第二天,松江漕帮的新任帮主孙吉,依照吴椋的交待,到藩司衙门来见关大帅。等到由吴椋带进了签押房,见秦禝端坐在案子后面,旁边还立着一名三品服色的武官,自己却不认得。当下规规矩矩地给大帅磕过头,大帅却没有说请起身的话,于是心里惴惴,跪在地上听吩咐。
“孙吉,”秦禝看着这个精明强干的青帮帮主,不疾不徐地说道,“咱们是第二回见面了。”
“是,小人上次是伺候我们老太爷,在松江有福见过大人一面。”
“杨老太爷仙逝,我没有能够亲临致意,很是过意不去。”话是这么说,但脸上却没有什么哀戚的表示,“听说现在松江一帮之中,以你为首?这倒要恭喜你了。”
“回大人的话,也不敢这么说,全是漕帮里的父老兄弟特别厚爱,有什么事,都归我出面支应。”孙吉不动声色,仍是恭恭敬敬地答了,心里却在说:我这个帮主,明明是你关大人给的,你既然装作不知道,我也只好先当做没有这一回事。
松江漕帮的杨老太爷,是在九月里去世的。本来身子已经不好,又忽然中风,捱了两天,什么话都没有留下,就这么过去了。
老太爷去得痛快,倒是没遭什么罪,可是这样一来,留下了一个大麻烦——帮主的位子,该由谁来坐呢?只好接着祭奠的机会,开香堂“讲道理”了。
杨老太爷在漕帮的辈分很高,因此开祭的时候。整个江苏漕帮。“全到。做足七天。杨老太爷没有儿子,这七天之中,老太爷的两大弟子——开山门大弟子和关山门弟子孙吉,同以孝子的身份持礼。而等到头七一过,虽然师兄弟之间的感情很好,但亦不得不分出高低,一决雌雄了。
这个“一决雌雄”,无关打打杀杀。而是要开香堂,由说得上话的人来公推。公推也不是提个名字就完事,而是要在香堂之上,祖师爷的牌位之前,说出一番道理,师兄好在哪里,师弟好在哪里,一样样剖析明白。其间亦准相互诘驳,但必须和和气气,不准有脸红脖子粗的情形发生。
帮主人选。是事关漕帮数千兄弟的大事, 谁知开始公推之后,局面却渐渐陷入僵持——支持师兄和师弟的人数,大约各有一半。这也难怪,师兄的长处,是敦厚稳重,在漕运上浸淫日久,最有经验;而孙吉的长处,是心思敏捷,处事明快,对于陆上的营生更有心得。
这个时候,松江以外的几位漕帮老大,意见就显得尤为重要。这就好比一户人家闹家务,自己人的立场难有对错可言,而家族里的其他叔伯前辈出来说话,因为立场持平,却往往可以一言而决。然而四个堂口的四位老大之中,偏偏有两个支持大师兄,另两个看好孙吉,眼见又是个不了之局。
就这么讲了两天“道理”,仍是毫无结果,到了第三天,正在争执不下的时候,有贵客上门了——胡浩洵陪着吴椋,登门拜访。
胡浩洵跟漕帮的渊源很深,特别是跟大师兄的交情很好。他虽然不在帮,但地位超然,帮里的人,把他当成跟杨老太爷同一辈分的人。不过胡浩洵的为人,最拎得清,从不肯在帮务有关的事情上妄发一言。杨老太爷过世的第二天,他就已经来吊唁过了,现在又来,所为何事呢?
这个疑问,很快就有了答案。跟满屋子的江湖老大见过礼之后,胡浩洵给出的一句话是:“我是陪武将军送东西来的。”说过了这句,便面无表情地静静站在一旁,再不开声。
吴椋跟这两位都认识,话也说得很客气,“老太爷去世,我是才收到消息,来得晚了。我的笔墨不好,因此从我们大帅府里请了一副挽联,请替我张在老太爷的灵位之前。”
这句话一出,满堂静默——什么道理都不必再讲了。师兄弟两个对望一眼,大师兄略带苦涩地点了点头,孙吉这才敢上前一步,双手接过吴椋递过来的挽联,轻声致谢。
一位五品的将军,那也只是等闲,不过人人都掂量得出,站在吴椋身后那个人的分量。同时漕帮之中亦有不少有识之士亦看得出,漕运的没落,已成不可避免的趋势,漕帮弟兄免不了要往陆上讨生活。这方面本来就是孙吉的所长,如果再有秦禝的关照,那么对漕帮来说,实在也不是一件坏事。
事情就此定局。第二天,松江漕帮的香堂重开,孙吉就任帮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