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浩洵来拜访,秦禝自然立刻传见。胡浩洵和赵浩浜一行人进了军营大门,铁血军营,森严肃杀,那种慑人的寒意,迫面而来,两个大商人就有点吃不住劲了,特别是赵浩浜,一步一颤,等见到秦禝,话也说不利落,扑通一声跪下,先磕了一个头。
“这是做什么?快请起来!”秦禝吃了一惊,一面搀扶,一面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一旁的胡浩洵。
等到胡浩洵把来意一说,秦禝才恍然大悟,原来是为了赵定国而来。
这一节故事,沈继轩不知道,现在听秦禝说了,点点头道:“原来有这一跪,其情可感!”
“倒也不是为了这一跪。”秦禝平静地说道,“我换人,那是龙武军自己的将领,犹有可说,换赵定国,未得朝命,其实多少是有些冒昧了。不过,赵浩浜带了这个来——”
他顿了顿,从军案上的一个盒子里,翻出一块略旧的白布来。
“这是赵定国从湖州城里,给他这位叔父的血书。”
张旷和沈继轩都是一震,围上来看。只见白布之上,暗褐色的字迹宛然,正是以血书就的八个大字:父老犹在,何敢偷生?
“赵定国真英雄也,”秦禝感慨道,“说不得,只好救他一救!”、
对沈继轩和张旷,秦禝的话只说了一半。他要救赵定国,当然还不止因为赵定国是位“英雄”——英雄归英雄,也要看替谁效力。从他的事迹能看出来这个人,有大才,有大能,但极重恩情,因此埋下这一个伏笔,如果将来能收归己用,会是一个得力的干才。
秦禝知道,如果不救他,他的宿命是死在伪隋勇王的手上。不过现在救不救得成,还要看看再赴青浦的郑四水,,是否能够不辱使命。
到了第二天,青浦城外的龙武军都紧张起来,如果到了正午刘劲宽还不开城,那就要动手强攻了。
龙武军的主攻方向放在了西门,担任主攻的,是姜泉只等时辰一到,就要攻城。
姜泉受秦禝的赏识,从李翀高的部下拨归龙武军,现在已经升了团官,封了正五品的宁远将军,他是极感激的,不过同时也就觉得,自己的功劳与别人比起来,要逊色几分。
与梁熄和张旷相较,人家一个统带着两个团,是主力团,是四个营的建制,一个虽然只有一个团,但兼管着骑军。而钟禹廷虽然只有一个团,但也是四个营,他的第五团则和吴银建的第六团一样,才是三个营的建制,不仅人数较少,在军械上也不如前面的几个团好。
不过前几个团的战力确实最强。这一点姜泉是服气的。可是现在连吴银建这个从隋匪投顺过来的人,都立了大功,冲破了隋匪的南路大营,生擒黄三才,把第五团比了下去,这让姜泉的心里一直闷闷不乐,无法释怀。
现在好了!姜泉心想,我拿青浦城打下来。跟吴银建比一比,看谁的功劳大?他抓了黄三才,我就抓刘劲宽,这下总不会再输给他了。
有了这一层打算,姜泉对手下战前的准备,便考察得格外细致,各处细节,都要一个个看过,再三叮嘱。
日影西移,青浦城内却仍是毫无动静。城外的龙武军阵地上,也是寂然无声,气氛却变得越来越紧张。
八月里的天时,空气中已经微有凉意,但全副甲胄的姜泉,手心里却全是汗——更多的是因为激动和兴奋。正午快到了,到了正午,也就是大帅定下的攻城时间!他就可以大展身手了!
时间就在这难熬的等待中一分一秒的过去,到了午正差一刻的时候,督战的秦禝,终于下达了全军预备的命令。
姜泉的心里怦怦直跳——立功的时候,就要到了!
然而天不遂人愿,就在这时候,城中传来了一阵阵哐啷哐啷的响动,青浦城四大两小一共六个城门,豁然洞开。
刘劲宽降了。
唐冼榷指挥着北路隋匪军,从嘉定撤围而去。虽说算得上是“虽败不乱”,但在龙武军和新军的共同追击下,伤亡和被俘的人数,还是增加了几千人。
这一仗打完,沿海诸州大势便告逆转。双方都心知肚明,从此以后,隋匪军将再也无力东图申城,反而是“苏南省”,要开始面临龙武军和新军两军的猛烈进击了。
战役开始时,隋匪军的南路和中路加起来,合共近乎十万有余。等到结束时,大约损失了三成兵力,其中一半是在南桥之役和青浦之役中,折损在龙武军手里;而另一半,则是在嘉定周围,与新军的惨烈攻防中产生的。
而新军的状况亦好不到哪里去,除了嘉定战场上的伤亡之外,在太仓府被围歼的新军精锐,就有四千人之多。通算下来,单是新军自己的伤亡,已经有七千之数,如果再加上卫军和民团的损失,则与北路隋匪军的伤亡不相上下。
大赢家是龙武军。先是示人以弱,做出一副碌碌无为的姿态,暗暗轮训部队,一旦动起手来,以站力强悍,行动奇速,不仅在南桥、青浦连胜,而且还可以北援嘉定,西指鹿城,处处快人一步,打得隋匪军失魂落魄。而龙武军阵亡的士兵,一共是四百七十三名,再加上受伤的,亦不过逾千之数,与隋匪军的战损相比,简直天差地别。
在杀伤的敌将方面,则两军,各有千秋——新军先后击毙了伪隋勇王的大将,而龙武军则俘虏了黄三才。至于刘劲宽等一干人,因为要拿去换龙武军自己的人,还没计算在内。
在青浦投降的隋匪军,一共四千余人。钟禹廷按照秦禝定下的“放将不放兵“的宗旨,将刘劲宽以下一共六个将领,单独指了城内的小校场给他们居住,准带亲兵二十名服侍,都不曾缴械,由姜泉派一营人在四围监视。而投降的士兵则拉出城外整编,跟在南桥俘获的隋匪军一起,严加筛选,补充和扩大龙武军的兵员。
这一仗虽然也小有跌宕起伏,但在秦禝来说,完全不像第一次申城之役时那样提心吊胆、一日三惊,可见龙武军已经由“成军”,到“成型”,再到了现在的“成熟”。
不过还不是能够庆功的时候。秦禝在龙武军大营内,除了忙着决断各种善后的事宜,处理各处送来的文书,最重要的,则是等待苏州方面的回信,看那营官和赵定国,能不能换得回来。
谁知回信还没有等到,却等来了李纪德刺史衙门的一队亲兵。
“他们来做什么?”秦禝皱着眉头问道。
“是捆了人送来的,”吴椋小声回禀,“李勋禄。”
新军的青浦守将李勋禄,此刻正被五花大绑,跪在秦禝的中军大帐之外。送人来的亲兵队长,进帐回话,说李勋禄以丧失青浦的大罪,已经被李刺史重责了军棍,现在他们奉了刺史的宪命,将人捆过来,听凭秦大人发落。
秦禝心说,踢给李纪德的皮球,现在又被踢回来了。等到把人提进大帐来一看,果然是神情委顿,背上血迹宛然,见得李纪德的这顿军棍,打得不轻。
秦禝看着垂头丧气跪在面前的李勋禄,心中的滋味,一时有些复杂。
青浦城之失,龙武军的兵士被俘为隋匪军处决,都是肇始于他离城轻出,又因贪图防地而隐匿不报的缘故。可是如今的他勋官虽高于李纪德不少,但是在职官上毕竟只是苏州长史,是李纪德的下属,既然上官都只是打了一顿军棍,自己作为下官总不好抚了李纪德的脸面,加上现在依然有刘劲宽作为筹码,龙武军和新军现下还是合作关系。这样一想,心中对他的怒气总算平复了不少,摆摆手道:“给他松绑。”
秦禝的亲兵替他将身上的索子解了,李勋禄磕了一个头,没敢言声,仍是伏在地上,等秦禝的发落。
“李勋禄,”秦禝平静地说,“你可知道,今天你为什么要跪在这里?”
李勋禄抬起头,却随即又垂下头去,答道:“卑职知道。卑职丢了青浦,罪过很大,请大帅处罚!”
“论打仗,总归是有胜有败,可是再怎么样,也不能自作聪明,自以为是,自作主张,自行其是!”秦禝不伦不类地发作了一通,才不紧不慢地问出来一句:“你说你知罪,请我处罚。你倒给我说说看,按照军律,该当如何处罚啊?”
李勋禄的心里一紧,嚅嗫半晌,咬着牙说道:“当……当斩!”
秦禝正是要逼他说出来这句话。李勋禄是新军大将,李纪德的嫡系,自己当然不可能杀了他,但若说是糊里糊涂地轻轻放过,那也不肯。明确了罪名,一来是要让他知道,自己算是放了他一马,二来也要让龙武军的将领明白,这样的行为,乃是死罪,决不可犯同样的错误。
“刺史大人的这顿军棍,算是救了你,既然你已经知道厉害,今天我不杀你。”秦禝淡淡地说,“我知道你很能打仗,这回在嘉定,也立了功,不过光是能打仗,也还不够,得要把心中那个自大的意思去除了才行。这些事,有李大人在,也轮不到我来教训你,只希望你从今以后,记得这个教训,好自为之。”
“是,谢谢大帅开恩!”
“我也没什么恩给你。”秦禝干巴巴地说,“我龙武军的弟兄是为了帮你守青浦,才叫隋匪抓了去,若是人回不来,我再找李大人讨说法。”
“……是。”
等到亲兵把李勋禄扶了出去,大帐中的气氛才活络了一点。秦禝向沈继轩摇摇头,笑道:“李纪德真是老谋深算,明知我不会拿李勋禄怎么样,偏偏来演一出负荆请罪,就算把这件事揭过去了。”
话是这么说,不过这件事以这样的方式处理,倒是最好的——因为好歹还有个“负荆”,既不让两军之间生出大的龃龉,又把秦禝的面子维护住了。
“李纪德当有此举。”沈继轩接着秦禝的话说,“虽然说都是为了国家办事。可这次他能守住嘉定。实在是得了咱们的大力。且不说秦帅挥师击溃了黄三才和唐冼榷。单说给了他救援,就帮了他多大的忙?现在就是不知道,苏州的勇王会拿刘劲宽的信怎么看。”
说曹操,曹操就到。秦禝还没来得及答话,吴椋已经匆匆从帐外走了进来,兴奋之色溢于言表。
“爷,苏州来人了,一共三个。领头的是伪隋勇王手下的一个幕僚,说是持了勇王的书信,来换人的!”
“哦?”秦禝霍地站起身,“人在哪里?”
“张旷派了一队骑兵,从青浦送过来的,此刻正在营外候命。”
“传他进来!”
换人的事情,就此定局,龙武军以黄三才、刘劲宽、周文嘉等一十四人,交换关押在苏州的赵定国和那营官。
换人的地点。定在邝山湖旁的一条水道上。到了第四天,双方按照约好的章程。各带一千人,在两岸列阵。岸边亦各自泊靠着一只船,作为接人的载具。
列阵的双方,都要争面子。隋匪军一方,派出的是勇王的侍卫亲军,一个个虎背熊腰,神情彪悍,在河边列成十数排,气势迫人。
龙武军的一方,则是由梁熄统带的第一团中,派出的两营精锐,在河边分列成两个方阵,一般的衣甲鲜明,军容齐整,身材上虽然高矮不一,不像对岸的那样有整齐,但是所散发出的腾腾杀气,就是隔着河,也能让勇王的亲军感受到!
“就这?我还以为勇王的亲军能有多强。”负手立在最前面的张旷,脸上露出一丝不屑,小声对身边的沈继轩说,“人高马大就自以为了不起!若不是有这条河,我就灭了他们。”
沈继轩微微一笑,没有接话,等到对面把人推了出来,他便上了船,要亲自过去验人接收了。
船到对岸,搭起了跳板。沈继轩甫一下船,便即动容,抱拳一拱:“远初,你受苦了!”
面前的一人,正是赵定国,字远初,中等身材,面色憔悴之中仍有一份刚强,只是看得出虚弱得很,要由几个人搀扶着,才能艰难的行走一望可知很受了不少苦。
赵定国跟沈继轩相识,此刻却只是点头为礼,没有言声,在旁人的搀扶之下,一瘸一拐地艰难行过了跳板。上了船,仍不肯坐下,硬挺着立在甲板之上。
“想不到今天是你来接我。”直到两边交换完成,返回的时候,赵定国的脸上才现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,“那位秦大帅,可是还在泗泾么?”
“秦帅的行营,昨天已经回申城了,他此刻正在衙门之中等你。”
秦禝从泗泾回了申城,李纪德也从嘉定回了申城,两人在城西的刺史衙门中见面,密谈了许久。
要谈的事情很多,不过最重要的两件,一个是对这一次战役的奏报,一个是未来两军协同作战的计划。
李纪德先把奏折的底稿拿出来,请秦禝过目,并且很客气地请他“斧正”。秦禝仔细看过,见折子上所说的内容,大致公允,把龙武军的功劳写得足够,青浦之失的经过,也没有讳言,这让他很满意。而新军在太仓府的大败,虽不免有所矫饰,但事不关己,他当然不会说什么。
至于文字,他有自知之明,知道以自己的水平,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,斧正更是谈不上。于是就藏拙,说声“高明之至”,不做一字更动,还给了李纪德。毕竟等到把赵定国一干人换回来之后,还得写专门的附片来奏明,因此有什么事,到时候再说也不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