厨房是在旁边的一个小院子,有内廊相连。才走到门口,已闻得到香气,进了门,才看出胡浩洵家里连厨房也甚是气派,宽大明亮,全无想象中的阴暗逼仄。
“沐箐,我带秦大人来瞧瞧你的手艺。”胡浩洵笑着说。
厨房里,有四五个下人在忙,见到胡浩洵进来,都连忙行礼。另有一位身穿藕色衣裙,扎束得整整齐齐的女子,身形袅娜,正在打开一个小箱子,听到胡浩洵的话,转过身来,一双妙目在秦禝的脸上如电一转,才垂下目光,略略一福:“胡老爷,烟熏火燎的地方,你怎么好带贵客进来?”语气之中,微微有责备之意。
虽然是在责备,声音却依旧清柔温婉,秦禝那天在杨秣家里听见的,可不就是她?
“哈哈,对不住。”胡浩洵打着哈哈笑道,“不过秦大人是申城的父母官,这里是他的治下,他说要来,我怎么拦得住?”
秦禝听胡浩洵这样说,有点发窘。看这位白沐箐,年纪不过二十上下,藕色夹袄之外,另系了一条白色的围裙,裙袄之间,竟是以闪亮的细银链子结系,单是这一点,就见得身份不同。她的容貌与白氏那样的国色相比起来,亦是毫不逊色,眉如墨画,神若秋水,决然当得起“美厨娘”三个字,而且美貌之外,别有一种婉约飘逸的气度,若不是亲眼见到,怎么也不信她竟是个掌勺的厨娘。
“白姑娘,实在是我要来的,”秦禝微带尴尬地说,“你的大名,在下一向……一向仰慕得很。”
一旁的胡浩洵心中暗笑:秦禝的仰慕,不知道是仰慕她的厨艺,还是仰慕她的颜色?
“不敢。”美厨娘瞄了秦禝一眼,并没有说破杨秣家中的事,只说了句得罪,便不再理会二人,转身将那个小柜子打开,唰的一声,抽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剔骨刀来。
秦禝吓了一跳,却见她吩咐下人取过两个剖开的羊头,运刀如风,顷刻之间便从每个羊头之上,片下了四方薄薄的肉来,在一锅正在翻滚的开水之中略略一绰,取出来在旁边的一块洁净的白布上滤一滤,便平平铺在油锅里面,不一时,已是脂香四溢。等起了锅,浇上早已调好的酱汁,又从一碗淡酒之中,捞出数段极嫩的韭黄,洒在上面。由始至终,如行云流水,至于剩下的整整两个羊头,居然就被丢入一个桶内,废弃不用了。
忙完了这一道菜,白沐箐将刀洗净抹干,插回到她的小柜子里,这才转身,敛衽为礼,轻声道:“胡老爷,秦大人,这道小菜,让你们见笑了。”
“白姑娘,好本事!”秦禝见她露了这一手,佩服极了,不过也不禁咋舌:“这一道小菜,却要用两个羊头……”
“只有这八片肉是最嫩,其他的,不敢拿来供奉贵人。”白沐箐抿嘴一笑,“秦大人,我听说你们这些老爷,食不厌精,脍不厌细,是最会吃的。我这一点小玩意儿,大约上不得台面吧?”
“哪里,”美人一笑,弄得秦禝的心中一荡,忍不住便要再捧一捧她,“象我们这些做侍卫的,能吃到的最好的东西,就是皇上赐的胙肉了,比起你的手艺,不值一提。”
他这句话,不尽不实,算是昧了良心说的,而且颇有点不敬——皇上所赐的东西,就算再难吃,又怎么能说是“不值一提”呢?
宫中的祭典之后,供奉用的胙肉,常常会赏给侍卫分吃,算是一种荣耀,只是胙肉肥腻,又没有酱料相佐,难于下咽是有的。然而宫中的精美菜式何止百千,他专门挑了一样最难吃的来说事,所为的无非是衬托白沐箐的厨艺高超。
白沐箐自然猜不到秦禝的心思,听他的口气,又是在赞美自己的手艺比御厨还要高,心里高兴,微笑道:“胙肉没有盐味,当然不好吃,也难为你们怎么吃得下去。”
秦禝免不了又要卖弄:“当然也有办法——”
办法是宫里的太监想出来的。他们把桑皮纸裁成小条,事先放在盐水里浸泡两天,取出风干,到了侍卫们吃胙肉的时候,便偷偷拿给他们。侍卫拿桑皮纸抹在肉上,等于是加了盐,也就勉强吃得了。而事后给太监的一份银子,那也是少不了的。
胡浩洵和白沐箐,对于这样的宫中秘闻,都听得津津有味。白沐箐听过之后,还有发挥,想了想,很认真地说:“秦大人,要是我来替你做这些桑皮纸,一定比公公们做得好。不止是用盐,而且可以再以卤汁浸泡,嗯……再把葱姜碾碎榨汁,味道也是可以进得去的。”
胡浩洵见她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,忍不住便打趣道:“这样甚好!不如你就跟了秦大人回京城罢,天天替他做桑皮纸好了。”
这一下白沐箐闹了一个大红脸。秦禝见她尴尬,笑着替她解围:“好是好,只是断了人家的财路,公公们多半要找你拼命。”
有他这个打岔,白沐箐才回过颜色来,下了逐客令:“两位老爷请回吧,还有一个菜,就摆得席了。”
等到席面备好,胡浩洵便请秦禝移步饭厅。这一桌菜,与杨秣家里临时急备的家常菜大不不同,燕翅齐全,豪奢异常。大快朵颐之余,胡浩洵更以四十年的绍兴花雕来款客,推杯换盏,等到吃完了饭,两个人都已半醺。
又到了该送美厨娘回家的时候。胡浩洵是照例要去打个招呼的,他看了看秦禝,笑道:“秦禝,你吃了人家这一桌好菜,似乎也该去谢一声?”
“应该!应该!”秦禝心想,以胡浩洵阅人的本领,自己那点小心思,自然在他的洞鉴之下,他这句话,倒是特意送给自己一个台阶了。
出了门,见白沐箐已经等在车旁,围裙早已摘去,裹着一件翻毛的红色大氅,一派雍容的官家小姐模样,俏丽异常。
“胡老爷,双份的赏赐,怎么当得起?”白沐箐向胡浩洵道谢。
“没有什么,菜实在是好,秦大人不也亲自来给你道谢?以后免不了还要再麻烦你。”胡浩洵说完,以手捻着额角,摇摇头道,“这花雕的后劲不小……沐箐,你好走,我有些不胜酒力,先回去歇一歇。”
说完,竟自顾自地走了,剩下她和秦禝尴尬相对,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“白姑娘,龙武军要谢谢你。”秦禝终于想起了一个话题,轻声道,“这样的厚意,不敢相忘。”
这是说她捐助的二千五百两兵费。白沐箐听了,垂下头,过了半晌,才低声说道:“隋匪是我的仇人,现在想打申城,自是决不能看着他们如意。我一个弱女子,不能亲手替舅舅报仇,只有尽这一点薄力。”
说罢,抬起头来望着他,忽然款款跪了下去:“秦大人,听说龙武军,是天下顶厉害的军队。害我舅舅的隋匪,叫做谭绍光。”
“白姑娘,这……这是做什么,快请起来。”秦禝手忙脚乱,又不便相扶,“扫除隋匪,是我们分内的责任,请你尽管放心。”
白沐箐倒并不惺惺作态,点一点头,站起来,向秦禝深深凝望一眼,转身上了车子,辚辚而去,留下申城知县一个人,伫立寒风之中,痴痴地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到秦禝告辞的时候,胡浩洵便殷殷相送,塞了一个封包在他手里:“秦禝,一点小意思,拿回去给兄弟们买壶酒喝。”
许久没有接过贿赂了,这一下秦禝倒有些不习惯。他清楚得很,胡浩洵是惯来这一套的,不过想一想,自己替他省了五万石粮食,又替他指点了肖棕樘这一条路子,这个人情做得不小,用他一点儿,似乎也说得过去,因此没有多做推让,说句多谢,坦然受了。
回到县衙,在灯下打开封包,里面是一叠银票,一千两一张,一共两万。胡浩洵的手面儿果然不小,而且这些银票,并不是阜康开出来的,票色甚杂,除了四大的,还有渣打的票子,用出去,谁也想不到是出自胡浩洵的手。
秦禝大为佩服,心想,胡浩洵的成功,确实不是侥幸,连送一份礼,也替别人考虑得如此周全贴心。
虽然他现在需要用钱,但手头上胡浩洵所送的这两万银子,他却有了别的想法。坐在灯下,蹙眉凝思了好一阵,终于做了决定,重新取了两个封包,将银票装了起来——大的那个,装了一万五,小的那个,装了五千两。
做完这些,觉得酒意困意一起袭来,于是脱衣上床。可是等到钻进被窝,忽然想起今天那位美厨娘的倩影,心猿意马之下,便又睡不着了。
出京已经两个多月,在这个冷冷清清的县衙之中,独守空房的滋味,不大好受。人都是由俭入奢易,由奢入俭难,若是刚穿越过来那一阵,倒也罢了,偏偏又是从秦家大宅那个温柔乡里出来的,那时日日有佳人相伴,何其快活!若是到了申城,天天忙于军务政务,眼不见心不烦,倒也罢了,偏偏又跑出来一个貌美如花的白沐箐!
可见要做大事,必先有牺牲,秦禝这样激励自己。然而忍不住又想,有没有既能做大事,又不用牺牲,两全其美的例子呢?想来想去,好像只有皇上才可以。白天在乾清宫见人,在御书房批本,晚上则三宫六院可以随便抱,既不耽误政事,也不耽误房事。
想到房事,难免又想起“嫂子”来。韩氏在床上,总是羞答答的要用手捂着嘴,才不会叫出声来,白沐箐……嗐,没有影的事,想来做什么?
至于淑贵妃……秦禝嘴角露出一丝笑意,她满脸通红,紧闭双眼的样子,依然可以很清晰的回忆起来。
不过她现在是太后了,她的儿子,已经成了皇帝,再也想不到自己已经多了一个便宜老子吧?
想到这一点,秦禝仿佛真觉得占了绝大的便宜,翻了一个身,满意地睡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