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之前,封珏让风瑾洗去了药膏, 给他上了粉底, 要见封家的人, 当然不能狼狈地去见,必须要光彩照人地见。如今看来,封珏的考虑并不多余, 全家人列阵等着他,可不全都是为了欢迎他回来的, 怕是有不少为了看他笑话的。见自己家人都需要戴着面具,可见以前封瑾活得有多累。
果然, 在场的人全都密切关注着风瑾, 尤其是关注他对沈熠融的态度。风瑾很平静地和所有人打了招呼, 看向沈熠融的时候,也只是淡淡地扫过了,并没有多作半秒的停留, 神色相当平静,就仿佛不认识沈熠融似的。
看热闹的人内心都忍不住狂呼:这就完了?完全没有反应?当初解除婚约的时候,封瑾可是闹了许久,又是绝食, 又是自杀的,最后实在是没脸了,才跑到云海乡下躲起来。他们原以为, 按照封瑾的脾气, 他病好了绝对是要趾高气扬向沈熠融讨回场子的, 没想到居然这么平静收场,让他们犹觉不过瘾。
沈熠融本来也好整以暇地等待着风瑾的所有反应,比如很得意地向他邀功,或者红着眼倔强地不理自己,或者言辞尖锐地羞辱他一番,但都没想过会是被无视,一时间竟莫名有些失落。
沈熠融见山不来就他,便去就山,主动过来打招呼:“小瑾,好久不见!”语气亲昵,还朝他伸出了白皙温润细腻修长的手掌。
客观来讲,沈熠融长得一表人才,身材修长挺拔,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,皮肤白皙,五官出众,显得温文俊俏,是一位翩翩君子,加之又很有能力,确实算得上是人中龙凤。风瑾没跟他握手,只是点点头,然后转身坐到成君昊旁边。
沈熠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以前他不用对风瑾和颜悦色,只要一出现,他就会巴巴地跑上来粘在他身边,主动跟他说这个说那个,如今却如此冷淡疏离,是真对自己失望透顶了,还是要玩欲擒故纵的把戏?想到这里,他不由得挑了挑眉,多了一丝兴味。
周围的人也都露出会心的笑容,风瑾会有这种反应,似乎也不算完全出乎人的预料,不拿乔就不是封瑾了,不过这也就是他的手段,最后还是会向沈熠融妥协。
成君昊坐在轮椅上,冷眼旁观着周围人的反应,他虽然是个残疾人,但没人敢轻视他,封家人都对他客客气气的。他凑到风瑾身边,压低了声音说:“那小白脸就是你心上人?”
风瑾头也不回:“不是。”
成君昊呲牙笑:“别不好意思嘛。我看那小白脸长得确实挺不错的,听说还很有能力,是沈家下一任的当家人。”
“那跟我什么关系?你怎么那么无聊?”风瑾很无语,周围人的眼光也就算了,怎么他也那么八卦啊。
成君昊无辜地眨眨眼:“你要同情一下我们残疾人,行动不便,有聊的事做不了,只能关注这些无聊的事了。”
风瑾发现这家伙又开始示弱了,这也太会利用人性的弱点了。
成君昊又压低了声音说:“那个斯文败类又在偷看你。”
风瑾抬起头,果然对上了沈熠融的视线,对方朝他温润一笑,风瑾面无表情大大方方地移开目光,心想,尽管成君昊老给人起外号这不太好,但其实起得还挺贴切的。
封孝儒很乐见沈熠融会主动来找风瑾,说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,不过成家的小孙子也不错,虽然身体不好,但是成家的背景比沈家的更可靠。他见儿孙都到齐了,便招呼管家开饭。
入座的时候,沈熠融抢在封珏落座之前坐到了风瑾旁边:“不介意我坐这边吧?”
风瑾还没说话,封珏就硬邦邦地说:“我介意,这是我的位子。”
沈熠融只是回头对身后的封珏笑了笑,并没有让开的意思,而是拉开旁边的椅子:“那请你坐这儿好吗?”
封珏铁青着脸,气呼呼地拉开椅子坐在了沈熠融旁边。
沈熠融侧过脸对风瑾说:“今天我是特意来跟你道谢的,谢谢你救了我爷爷。”
风瑾说:“不是我,是医生救了他。”
沈熠融点头:“我知道,但爷爷要是没有你的急救,他肯定没有现在这样健康。你现在太令人意外了,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,你有这样的进步,我替你感到高兴。”他语气中充满了赞赏。
风瑾对记忆里的沈熠融实在没什么好印象,他对封瑾从来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态度,看封瑾就像看一个玩具一样,封瑾做的事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他的认可,为他做的一切也从没得到过感谢,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似的。上赶着不是买卖,封瑾错得最离谱的就是太放低自己的身段了。
成君昊说:“小瑾,我想喝茶,帮我倒点儿。我说沈先生,有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,‘弃我去者,昨日之日不可留’,想必沈先生也不是那种拿得起放不下的人,对吧?”
沈熠融看风瑾给成君昊倒了茶,倒完之后并没有像从前那样为他也倒上一杯,而是直接将茶壶放下了,半点犹豫都没有,他看着慢条斯理喝茶的成君昊,说:“成先生应该也听过一句,‘昨日种种,譬如昨日死’,我们都该向前看。”
封珏在一旁听得特别想泼沈熠融一壶热茶,这家伙太不要脸了吧,当初是怎么伤她弟弟的,现在居然好意思说这话,她毫不客气地说:“对,你已经成为了过去式。”
沈熠融听见这话,非常有风度地笑了笑:“过去的我们都过去了,未来的我们有什么可能谁也不知道。我希望以后还能跟小瑾继续做朋友。”
风瑾扭头看着他,眼神坦荡,半点涟漪都没有:“抱歉,道不同不相为谋,我身无长物,并没有任何值得沈先生筹谋的,这个朋友不交也罢。”
成君昊听见这话,忍不住笑了起来,放下茶杯,给风瑾夹了一块鱼肉放在碗里:“吃饭吧,食不言寝不语,吃饭说话当心消化不良。”其实他们从来都没遵循过这个古训,但不妨这个时候拿来当挡箭牌。
风瑾笑了笑,开始吃饭。
沈熠融失神了片刻,从前他认为风瑾是个没有灵魂的花瓶,花瓶再好看也仅仅是个花瓶而已,看多了也会腻味。如今他却意识到,当花瓶不仅仅是个空瓶子的时候,想再欣赏都不见得会有机会了。他会因为这个损失后悔吗?
一桌子竖起耳朵听八卦的人纷纷以眼神交流,有情况,封小五踹掉沈熠融勾搭上成君昊了。这边小儿辈的桌上吃得安安静静,倒是长辈那桌高谈阔论,就没有安静过。
这顿饭风瑾食不知味,因为旁边坐了个影响人胃口的人。吃完饭,封晟两口子拉着风瑾姐弟和成君昊到一个小客厅里去聊天,刚坐下,封晟就迫不及待地问风瑾:“小五,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救沈老爷子的,是用中医的办法对吧,扎银针只有中医才会。”
封晟是在结婚第二天才得知风瑾在他的婚礼上救人的事的,当时他的反应不是有人在他婚礼上病倒觉得晦气,而是直呼遗憾,遗憾自己没有亲眼目睹风瑾救人的过程。封家这一辈的子弟中,封晟可以算得上是个医痴,在医术上精益求精。
风瑾看着激动的大哥,说:“就是中医。”他将自己当时救人的过程说了一遍。
封晟拍着大腿说:“厉害,实在是太厉害了!光靠脉象就能得知具体的病症,真是太厉害了。你是怎么学的?也教教我吧。”
风瑾说:“光靠脉象是不够的,中医讲究望闻问切,从观气色、听声音、问症状、切脉等几个方面综合判断。我有幸认识了一个中医师父,是师父教我的,不过他老人家已经仙去了。”
“真是遗憾啊,要是能见见你师父就好了。”封晟摇头惋惜,“我爸说你的病也是自己治好的,真是太神奇了。”
风瑾说:“我自己的病还没有全好,还在治疗中。”
“那也很厉害了,想当初多少名医束手无策。小五,你接下来怎么打算?回来上学吗?”
风瑾说:“我的课已经修完了,只有见习和实习的学分还没有。”
“那就是要去医院实习了?在上京的医院实习吗?”封晟问。
风瑾摇头:“我想回云海。”
封晟面上一喜:“那就去云海实习,我正好要去云海上班。”
封珏十分惊讶道:“大哥,你为什么要去云海?”大哥应该是封家的接班人,按照规矩,接班人应该都是在上京培养的,断没有放到外地去工作的道理,这说明家族内部有大变故。
封晟说:“我跟爷爷和四叔的理念不合,在这边施展不开拳脚,还是找个清静的地方做自己喜欢的事算了。云海不比上京差,天高皇帝远,自在。”
封珏意识到什么:“是不是四叔和老四的关系?爷爷也太偏心了!”爷爷素来偏爱小儿子,下一任董事长看样子是要传到四叔手里了,以后当家多半也就是四叔那一房了。
封晟不置可否,说:“其实还好,我比较喜欢给病人看病,去云海可以专心做研究,不必考虑其他的东西。咱们家这些年都把心思放在经营上,谁都没把心思放在科研上,这样下去是不行的,医院还是要医疗水平高,科研出成果,这才是立足之本。别的事就都让他们去管吧。”
风瑾虽然不太清楚家族内部的种种关系,但从堂哥的话里听出了一些内幕和无奈,这个大家族看来并不怎么和睦呢,大家都是各怀心思,打着自己的小算盘。
成君昊说:“人各有志,做自己喜欢的事没什么不好。封晟去云海的话,正好可以照顾点风瑾。”
“那是自然,小五以后就由我罩着了。”封晟笑着说。
封珏却不那么乐观,大伯和父亲是亲兄弟,姑姑和四叔是爷爷的第二任妻子所生,异母兄弟本来就存在着隔阂,而且爷爷明显也偏袒姑姑和四叔。大伯能力有限,一直都不被爷爷看重,她父亲有能力,却又不听从家族摆布,大哥本来是长房长孙,也有能力,如果能当家,双方还能够平衡,如今大哥都要出走,那他们在封家的地位确实就无足轻重了。不过这也不是她能左右的,她看看一直没说话的大嫂贺思誉,说:“那大嫂呢?”
贺思誉说:“我跟着你大哥去云海,我们家在云海有分公司。”
封晟拍拍妻子的手:“我们以后估计就会在云海定居了。三妹你若是想来云海也可以,云海的气候环境比上京也好一些。”
封珏无奈地笑笑:“再说吧。那小五你就去云海的医院,有大哥照顾你,我也放心。”
风瑾却问:“云海有中医院吗?我想去中医院实习。”
封晟说:“现在没有专门的中医院了。云海生民医院有中西医科,我现在对中医比较感兴趣,到时候专攻中西医,你就来中西医科实习好了。”
封珏非常意外:“大哥你不是骨科吗?你要改中西医?”
封晟说:“我本来学的也是中西医,不过工作之后偏重西医了。我们医院有个正骨很厉害的中西医,他有点家学渊源,据说以前祖上就是专门正骨的,他可以不做手术就能治骨折。听说他家祖上的正骨师连粉碎性骨折都能治,只要捏一捏,再上个夹板就能把碎掉的骨头给矫正到位。我在想,我这辈子要是能学到这个水平,真是死而无憾了。所以我打算以后改攻中西医。”
封珏闻言忍不住笑:“要真是那样,医院还赚什么钱啊。”现在哪家医院不是靠手术赚钱的,大哥这是将财神爷往外推,难怪和爷爷四叔的理念不合。
封晟摇头:“你这观点就是错的,开医院和做医生想的第一件事不是减轻病人的痛苦,而是自己的经济效益,这医德就有亏了,所以医术永远也到达不了巅峰。”
贺思誉抬起手摩挲着丈夫的膝盖,笑着说:“你们大哥是个典型的理想主义。”
成君昊说:“理想主义也没什么不好。”说着看了看风瑾,要说理想主义,这家伙恐怕比封晟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风瑾说:“我倒是很赞同大哥的说法,行医救人当然是用最简单有效最经济的办法。想要发财,我觉得就不必做医生这一行,这世上赚钱的门路多的是。”
成君昊闻言笑了起来,果然如他想的一样吧。
封晟抬手拍拍风瑾的肩:“咱们小五病了一场后,不仅医术提高了,思想觉悟也提高了。以后咱哥俩一起混了。”
“好。”风瑾也知道独木难成林,自己单枪匹马的不好开干,要是能把大哥拉到一个战壕里来,事情想必能容易许多。
封晟说:“以后请小五多多指教了,虽然我入行早些年头,但是中医还只能算个新人,以后咱们哥俩多切磋切磋。”
“好,咱们一起学习,共同进步。”大哥懂西医,他懂中医,正好可以互补,互相学习。
风瑾今晚聊得很开心,因为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。聊完之后,风瑾回自己的房间去收拾一些东西,爷爷让他在家里留宿,被他拒绝了,他已经完全没法忍受这个家了,以后估计回封家的机会就更少了。正在收东西,突然听见敲门声,便问:“谁啊?”
“我。”
声音有点模糊,风瑾一下子没听出来是谁,以为是封晟,便说:“大哥吗?进来吧。”
结果推门进来的居然是沈熠融,他看见被翻得有点凌乱的房间:“你今晚上不在家里住?”
“不,我马上就走。沈先生你还没走?”沈熠融居然还没走,他以为他早就走了。
“没有,我一直都想找个机会跟你单独聊聊。”沈熠融走近了一点。
风瑾头也不抬地往箱子里塞东西:“没什么好聊的。”
沈熠融站着沉默了片刻:“我觉得你应该在等我一个道歉,抱歉,我不该在你最困难的时候跟你解除婚约,这对你的打击应该非常大。”
风瑾听到这里无法平静了,他替封瑾感到愤怒和不值,但还是咬着牙说:“从来都是落井下石和锦上添花最容易,你不过是做了普通人都会做的选择。”
沈熠融过了好一会儿才说:“如果时光倒流,我想我还是会解除婚约的,不过我想应该会更早一点,至少在你生病之前。”
“那我应该更早一点感谢你解除了婚约。”风瑾冷冷地说。
“小瑾,我发现你真的变了很多,不仅是性格,还有想法,都成熟了很多。如果你早一点做出改变多好,那时候我总叫你做点有意义的事,你从来都不听。如果是解除婚约让你发生这种转变,我觉得还是很值得的。”沈熠融说。
风瑾听到这里,几乎有点怒不可遏,想将手里的箱子砸死他,他知不知道所谓的转变,是拿封瑾的命去换来的!如果封瑾能活着,哪怕自己魂飞魄散也无所谓,这本来就不是他的命。
沈熠融没察觉到他情绪的转变,说:“我还是那个意思,咱们现在虽然没有了婚约,但我还是希望咱们能够做朋友,可以重新认识彼此。”
风瑾咬牙切齿地说:“不可能!”谁给他那个自信,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围绕他打转的,他想怎样就怎样。
沈熠融说:“你还是恨我。”他的语气有些轻松,他觉得风瑾恨他,说明他对他而言不是个无所谓的人。
风瑾才不恨他,他把他当一个毫无干系的路人:“你想多了,你就当我们从来没认识过好了。以后我跟你永无瓜葛,你走你的阳关道,我过我的独木桥,咱们井水不犯河水。”
“不要把话说得这么绝对。”沈熠融不死心地说。
风瑾手腕上的通讯器响了起来,他低头一看,接通,成君昊的身影出现在空气里:“上去那么久还没收拾好,东西很多吗?快点,等你回家呢。”
风瑾说:“就快就好了,等一下。”他加快了收东西的速度。
成君昊瞥见沈熠融的身影:“哟,沈先生,这么晚了还跑我们家小瑾房间干吗呢?孤男寡男的,不太合适吧?”
沈熠融本来在风瑾这里吃了瘪,现在听成君昊的语气,似乎跟风瑾关系异常密切,心里更郁闷了,便忍不住问:“成先生跟小瑾是什么关系?”